阅书小说网 > 七苦录 > 何以泠泠何以安

何以泠泠何以安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是在姜凝的坟头上再次见到姜泠的。

    四月初,春来多雨,是姜凝死后的第一个清明。按照我自己的习惯,讲故事的人死后的第一个清明,我是该去看看的,于是我带了香火与纸钱去了姜凝的坟上,在那里遇见了姜泠。

    姜泠穿了件交领白衫,袖口及衣边绣了几朵素雅的白鹭花,肘间挂着件白色的薄披风,头发被随意扎了起来,看上去像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我知道她不是公子,她是姜凝的幺妹,平日里深居简出,时常混迹边疆,是大宣人人皆知的女王爷。

    我在坟前上了香烧了纸,因为下着雨,纸倒是烧完了,香却一直点不着。

    姜泠在一旁看了许久,随后道:“先生也信这个?活着的时候受尽了苦,死后不过一抔黄土,有什么用呢……”

    我笑笑:“我不信,不过求个心安罢了,”随后问姜泠,“王爷冷吗?要去避避雨吗?”

    姜泠扭头看着我:“先生肯收留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我摇头:“王爷怎会没有故事?谢院使可来过我这里许多回了。”

    姜泠“哦”了一声,随后道:“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我提起手中的篮子转身往回走:“无非情爱罢了。”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这个叫姜泠的王爷一定爱极了那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谢院使谢以安。

    一

    谢以安从前喜欢找乔严喝酒,乔严喝醉的时候喜欢说实话,谢以安喝醉了便喜欢哭,为此我和乔严笑了他很多回。

    乔严死的那日,谢以安困在宫里出不来,后来能出来的时候,趴在乔严坟前醉了一场也哭了一场。

    也亏得谢以安带了许多药,才使乔严不至于每日腹痛不止。只是那时候,连谢以安也没能查出来乔严到底得了什么病。

    而乔严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叫谢以安的御医,只要那个女王爷在一天,他就能活一天。

    谢以安从前是御医院院使的幺子,因着母亲是台上戏子,性格软弱,故而也将他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子。

    大约是三年前,谢老院使因着一味药开错使得贵妃肚中的胎儿滑落,因而获了罪。

    贵妃家中权势显贵,本着生个皇子兴许未来还能有所作为,却不想被老院使一个不小心统统葬送。所以,贵妃族人一个个不肯饶恕,又使了下作手法陷害,以至于最后老院使百口莫辩,最终被判斩立决,而家中众人男者流放为奴,女子送去做娼,一个大家族,至此人散家亡。

    那时候谢以安已经被送出了城,厚重的手枷磨破了手腕,脚上起了满脚的血泡,身上被抽得满是鞭痕。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如此一来谢以安已是去了半条命,暗想着自己怕要交代在这漫漫长路上了。

    姜泠是穿着铠甲骑着战马拎着红缨枪来追上他们的,就那样横在队伍前面,弄得领队的一惊,随后赶忙跪下行礼问好。

    姜泠伸着长枪指着谢以安说:“这人我要了。”随后几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拎上马圈在怀里,看着挡在面前的领队说:“出了问题,我自会跟父王请罪,你不用怕。”随后,便扬起鞭子离开了。

    谢以安在姜泠怀中颠着倒来倒去的身子,偶尔会碰到她的下巴。谢以安费力睁开眼睛说:“你能不能……让他们……对我家人……好一点?”

    他声音极小,可姜泠还是听见了,她顿了顿调转了马头。

    领队看着姜泠去而复返,生怕惹什么乱子,赶忙停下来听吩咐。姜泠扔了锭金子给他,“待这些人好点。”

    领队赶忙将金子递回来道:“朝中有人吩咐了的,将军你何必为难属下。”

    姜泠笑了笑,“这队伍是往西北去的吧?如今西北谁做主,你可知道?”

    谢以安窝在马上昏昏欲睡,他极力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他也不知道想看谁,但是最终还是就那样晕了过去。

    谢以安醒来的时候,似乎是傍晚,他透过屋里的窗口只能瞧见屋外飘着的几缕淡淡的云霞。他闭上眼想,他怎么还活着呢。

    姜泠进来的时候,谢以安眼角的那滴泪刚刚溢出来。姜泠拿帕子将那滴眼泪擦去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谢以安顿了很久才说:“阿泠,我这般的性子,你会不会很累?”

    二

    姜泠跟着我进了屋,将那件披风放在椅子上,整个人窝进了椅子里。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道:“好茶都被喝完了,只剩下谢院使带出来的庐山云雾,王爷且将就着吧。”

    姜泠端起茶杯闻了闻道:“平日里我要都要不来,他倒是挺喜欢你这里。”

    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边疆风月想必极美的吧?王爷怕是看得多了,心思也细腻了,不该吃的醋便也吃了。”

    姜泠端茶的手一顿,随后突然笑了起来,她有两颗小巧的虎牙,陷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问她:“你同谢院使在一起,累吗?”

    姜泠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你问过他吗?”

    我摇头,姜泠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晓得。”

    我其实是问过谢以安的,谢以安没有回答我,而姜泠的回答同她那时候回答谢以安时是一样的。

    姜泠将谢以安带回了宫里,自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她父王当晚便将她叫进了御书房。

    没有人知道姜泠是怎么说服她父王的,只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追究谢以安这件事。

    谢以安在姜泠宫里一直待着,一边将养着身子一边想,如果姜泠逼着他和她生个孩子,那么孩子到底叫什么好一点呢?姓谢好呢还是姓姜好?

    姜泠离开是在初秋,北边有场硬仗要打,宋将军驻守西边分身乏术,大将军的差事便落在了姜泠身上。

    姜泠走的前一晚来找谢以安,跟他说北方边城有极好吃的糖葫芦,问他要不要。谢以安说不要,他只想早些睡觉免得第二日头疼。

    姜泠走的时候谢以安没有去送,在榻上睡得热火朝天。姜泠宫里头的领事看不下去,本着自己记性不好的由头,那一日没去给谢以安送饭。

    于是谢以安拿着姜泠给他的令牌偷跑出宫,找到乔严的酒馆大醉了一场,接着便和乔严熟了起来。

    姜泠走的那段日子,宫中管事经常忘事,故而谢以安经常来找乔严,时日久了,便也同我熟了起来。

    姜泠回来是在隆冬,在那之前,长安城内姜泠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已传开,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就在谢以安拿着酒瓶说我又要变成笼中鸟,哀哀怨怨掉眼泪的时候,姜泠带着满身的尘沙推门而入。

    我和乔严皆是一惊。我大抵是没有见过这种姑娘的,满身的戾气,眼眸里带了常人所不及的冷冽,就连样貌也生得棱角分明,满脸英气。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姜泠的第一眼,突然想起谢以安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我和乔严抓着谢以安哭鼻子的事纠缠个不停,谢以安被纠缠得烦了,就说:“哭笑怒骂,情之所至嘛。姜泠小时候才爱哭呢,被冻了要哭,划伤了要哭,连被人亲了也要哭。”

    想着谢以安说过的话,看着眼前反差如此巨大的本尊,我一时有些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三人皆朝着我看,我端了把椅子递给姜泠:“将军赶路累了,歇歇吧。”

    姜泠抬头扫了我一眼,随即弯下腰将谢以安拎了起来道:“告辞。”

    谢以安摆着手没心没肺地冲我们告别,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些心疼姜泠。

    姜泠喜欢谢以安,切切实实的喜欢,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谢以安不会爱她,或者说不能爱她。

    三

    姜泠凯旋,举国大庆,王上大喜,欲赐姜泠公主封号,以示嘉奖。

    姜泠谢绝王上好意,说她一心只想守卫边疆,对封号头衔并无所求,若王上真想封赏,不如在宫外赏个府邸。

    在众多公主中王上本就较偏爱姜泠,又因着这场仗大获全胜,故而极为欢喜。便顺口说了一句:“既然要出宫落府,没个名头总是不好的,泠儿虽是个公主,却比许多男儿郎更大丈夫。父王赏你才识,服你忠胆,便封你个王爷当,开这个女王爷的先例。”

    于此,姜泠女王爷的称号又一次闹得满城风雨。而在这之后,我和乔严大约有半年未曾见过谢以安。

    我再见到谢以安是在盛夏,那日下了场白雨,谢以安淋成了落汤鸡,怀中抱着一包草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似乎有些匆忙道:“给乔严,让他煎了服下,每日喝三回。”

    那一回的谢以安和之前稍稍有些不一样,整个人严肃端庄了许多,看着我得眼神里更是闪过微微的坚定。

    他匆忙吩咐完,不待我答话便又跑了出去,顺便偷了把我的伞。我追出去门外,看见街角闪过两个人影,一个是姜泠一个是谢以安,撑着我被偷了的那把伞。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姜泠之于谢以安,到底还是不同的。

    初秋经了场连阴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姜泠身份特殊,故而她的亲事时常有人惦记。

    王上挑了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几个,让姜泠选,姜泠选了其中一个订了亲的。王上虽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成全了这场姻缘。

    姜泠成亲的那日,天气晴好,白云温软,风吹水皱。

    婚礼办得极为隆重,姜泠将驸马接到了王爷府,在府里行了礼拜了堂。

    那一日,我也是去瞧了的。没看见谢以安的身影,只看见满梁的红绸,以及一排排挂着的红灯笼。

    那天夜里,谢以安来了我这里。他抱着一瓶酒,却丝毫没有醉的样子,他对着我笑,说:“阿无,我亲过姜泠哦……”

    我一顿,随即道:“你醉了,去歇吧。”

    谢以安一动不动,只紧紧地盯着我看,眼眶慢慢泛起了红,却无丝毫水汽。互相沉默了许久,谢以安突然说:“我从前不爱哭的。”

    谢以安的母亲是个戏子,那年给太后拜寿被请进宫里,恰逢谢老院使治好了太后两个月的头痛,太后一开心,便将这个戏子赏给了谢老院使。

    谢老院使自是不能推脱,将人带回了家,不出一年便有了身孕,第二年生下谢以安。

    谢以安小时候长得十分精致,却总爱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笑。

    谢老院使带过他几回,发现他极有学医的天赋,便喜欢带着他到处走走。

    谢以安是在将军府里遇见姜泠的,姜泠那时候还很小,软软糯糯的,被逼着练长枪。

    姜泠的母妃是兵部尚书的闺女,自小喜欢兵器,尚书便寻了人来教她。后来有次无意间救了王上,之后被纳入宫,成为后妃。

    姜泠的母妃知道自己不受宠,所以要想在宫里头保护好自己,防身功夫还是要学的。起初她自己在宫里给姜泠偷偷地教,姜泠不愿意学,每日里哭声震天,闹得宫里沸沸扬扬,终于引来了王上。

    王上看着姜泠和她母妃许久,最后说:“若真想学,送去将军府吧。”

    谢老院使那日去将军府谈事情,看着谢以安想了很久之后,把他带去了将军府。

    谢以安看见姜泠的时候,姜泠正在蹲马步。眼泪顺着小脸往下掉,看见他之后更加委屈,哭得越发厉害了。

    谢以安越来越板不住脸,最后终于看着姜泠弯起了嘴角。他走上前,慢慢擦掉姜泠脸上的泪,然后轻轻用嘴碰了碰她的额头。因为谢以安记得,母亲告诉他,这样最能安抚流泪的人。

    可姜泠却哭得越发厉害了。

    那一年,姜泠五岁,谢以安七岁。

    后来,谢以安用一串糖葫芦止住了姜泠的眼泪。再后来,每日午后,谢以安都会去将军府陪着姜泠。

    四

    谢以安的母亲死在初春,误食了两种相克的食物,最终中毒身亡。

    谢以安看着母亲的尸身并未哭,夜里却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自那之后,谢以安便再未见过姜泠。他变得越来越怕事,医书也渐渐读不下去,再到后来,他会经常被哥哥弟弟欺负。

    他们喜欢把谢以安的衣服弄脏,看着他哭,所以之后,谢以安越来越爱哭。

    谢以安后来听说,姜泠开始喜欢上练武了,也开始不爱哭了,变得越来越坚强,像她母妃一样。

    于是他挑了一个晚上,翻墙进了将军府去看她。他从窗户爬进去姜泠房间的时候,外头的月光正亮。姜泠尚未拉床帐,脸对着窗户的方向,轻皱着眉头。

    谢以安看着她笑了笑,随后用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谢以安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姜泠,你可一定要等等我啊。

    那半年的仓促时光,是谢以安后来少数能想起来的快乐日子,也是他和姜泠唯一的回忆。

    时光一晃而过,姜泠开始频闯边疆,逐渐战功赫赫,最后名扬大宣。而谢以安还在屋子里试着配药来治治自己久治不愈的咳嗽。

    随后便是谢老院使错手使贵妃丢了孩子,被降罪的消息。谢府一朝落败,再后来,谢以安便被流放边疆。

    姜泠在边疆听闻消息,弃了万千大军不顾,独自回京将谢以安堵在了半道上,最后带回了宫。

    因为姜泠知道,倘若父王不放谢以安,谢以安无论在何处都不得安宁。

    谢以安最终还是哭了,抱着酒坛子醉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

    我将他扶上榻,想要去侧屋打些水为他擦脸,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屋外站着一身红衣的姜泠。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叨扰先生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摇了摇头。姜泠随后便走进了屋子,我去侧屋取了水与帕子。

    姜泠将我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一边擦谢以安的脸一边说:“他从前不这样的,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旁人都以为他宠我、对我好,可其实他老是欺负我。”

    我站在榻边不言语,未搭她的话。她也不在意,接着道:“我若是练不好动作,他便会罚我抄诗。我那时还小,哪晓得什么诗词,哭着不干,他就会亲我,然后说‘你再哭哥哥就不喜欢你了’。我那时候那么喜欢他,生怕他不喜欢我,就只好乖乖地再亲回去,然后一句一句地抄诗,一边抄一边偷偷掉眼泪。”

    我接过姜泠手中的帕子,在水里浸了浸又递与她道:“王爷已经结了亲,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吧,王爷太过执着对你和以安都不好。”

    姜泠一顿,随后笑道:“先生看得通透,当局者却怎么也放不开手,走不出局。”

    我顿了许久道:“夜深了,王爷府中还有夫君,也该回了。”

    姜泠看着熟睡的谢以安看了许久道:“劳烦先生费心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出了门,榻上的谢以安睁开眼睛冲着我笑:“阿无,你说我和姜泠这都是什么命啊?”

    我看着他道:“同样的命,身不由己的命。”

    五

    隆冬的时候,城里头突然传开了消息,女王爷的夫君,终于抵不住对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带着心上人私奔了。

    王爷府连夜将此事禀告了王上,王上雷霆震怒,却碍于王妃家中权势不得牵连,最终只下了命令,让官差全国缉拿王妃。

    那夜谢以安又来了我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掩藏的笑意,看得我高兴异常。我将从乔严那里抢来的梅花酿分与他喝,谢以安一边喝一边骂:“姜泠真是个傻子。”

    我并未搭话,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从一开始,姜泠的心思都是昭然若揭的,只是王上想不到,谢以安不去想,所以才都被姜泠骗了。

    我想若是我猜得没有错,那个所谓的男王妃,此时此刻正和心上人在王府的某个院子里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呢。

    谢以安喝了不多便醉了,把桌子当床榻,愣愣地直往上扑。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姜泠便带着风雪进了屋。她很轻易地就将谢以安放在了床榻上,随后径自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我笑道:“王爷府后院起火,还有心思来这里喝茶,草民佩服。”

    姜泠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垫在桌上,接着便趴在上面睡着了。

    我暗自翻了几个白眼,走到榻上把装睡的谢以安叫醒,谢以安盯着姜泠睡着的样子看了有足足半晌,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上了榻。

    我同谢以安打了个手势,便去了侧屋,他们两个独处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了。

    谢以安总得离开姜泠的,不晓得是怎样的方式,但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姜泠的王妃找了一月仍旧未找到,西北边境却突然传来蛮夷入侵的消息,姜泠临危受命,来不及同谢以安告别便去了西北。

    第二日便听说谢以安被王上召进了宫里。

    姜泠的目的那么显而易见,王上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姜泠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时候宫中正打算除了宋将军,此后姜泠的兵权只会更大,将谢以安困在宫中,对姜泠无疑是最好的牵制。

    西北的仗并不好打,蛮族本就骁勇,宋将军那边又正受压制,分身乏术。这一重担便全部落在了姜泠身上,又因着谢以安被困皇宫,姜泠心中着急,于是不顾军中劝阻,执意夜袭,结果夜袭并未成功,倒是带回了一身伤。

    西北长留郡失守,姜泠带伤退居玉门关。

    消息传到长安城的时候,国人皆惊。王上更是连夜召了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此事。

    那日晚间,我再次见到了谢以安。

    他有些消瘦,精神却还好,乔严那会正在为他父亲二哥奔波,并未在。谢以安前来道歉,说他自顾不暇,没办法帮乔严。

    我摇摇头表示无碍,谢以安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倘若我不再来,你若能见到姜泠,将这个交与她。”

    我退回去:“你自己来。”

    谢以安笑了笑,又将那东西放回桌上:“有些话,我说和你说是不一样的,我说了,可能会搭上姜泠的命,你说便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愣了会神。他笑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六

    从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谢以安。只是最近才得知,姜泠费劲心力打了胜仗凯旋,却不想竟在姜凝的坟头上碰见了她。

    姜泠带着难以掩饰的疲累,她问我:“谢以安给你的东西呢?”

    我顿了顿说:“他不是说自己来取?”

    姜泠似乎愣了愣,揉了揉眉头道:“他来不了了,你给我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姜泠顿了许久才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道:“他死了。”

    我倒茶的手一顿,姜泠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在椅子里喃喃:“他死了,来不了了。”

    我这个人不会予人安慰,只会落井下石。于是我同姜泠说:“你将他的死因告诉我,我便将那东西给你。”

    姜泠紧紧盯着手中的茶盏,不再看我,只说:“你就这么想知道?”

    我点头:“谢以安把他的故事卖给了我,总得有个结局吧?”

    姜泠一愣:“他什么时候同你说的?都说了什么?”

    “送信的时候说的,他还说,给我添麻烦了。”

    姜泠顿了许久才说:“你说话算数,我将后来的事说与你听,你将他的东西给我。”

    我点头。

    姜泠一直知道,后来的谢以安有着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她也知道,后来的谢以安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姜泠还知道,谢以安无论从前还是后来,都是喜欢她的。

    当年谢以安的母亲死于非命,他父亲便晓得这是他的夫人给他的警示了。先前他以为他尚可以保住谢以安母子性命,最终却还是让谢以安的母亲丧了命,于是他便知道谢以安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命。

    所以,后来的谢以安变得越来越懦弱不堪,到最后竟难登大雅之堂。

    姜泠救回谢以安是冒着风险的,她用她知道的秘密和她的势力,换了谢以安一命。

    当年王上忌惮贵妃家势力,生怕贵妃生子后,娘家人会权势滔天,无人能及。便暗地里让谢老院使将孩子拿掉了,最后虽赔上了老院使一条命,却保住了全家人。

    否则,怕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老院使在完成任务前去找了姜泠,他的夫人娘家是较有权势的,故而定不会吃亏。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谢以安,而能救也肯救谢以安的怕只有姜泠一个人了。

    姜泠最终说服了她的父王,将谢以安留在了身边。

    也因此,谢以安成了大宣王上牵制姜泠的唯一威胁。

    七

    姜泠一直记得谢以安让她等着他,可她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得她不得已嫁了人,等得她不再拥有年少的嫁衣梦,也等得她差不多放弃。

    可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谢以安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地赶到,问她:“姜泠,如今的我想要娶你,你可应我?”

    姜泠受了伤待在帐里头起不了身,她看着门外的堂堂七尺男儿,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姜泠说:“我自然应。”

    谢以安被王上囚在宫里,鲜少有人晓得,他之前同姜泠拜了同样的师父。

    因此守着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没用的草包,守卫得毫不用心。谢以安本就有些本事,借着这些空当,轻而易举地逃去了西北边疆。

    姜泠受伤迎战,他不放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信封问姜泠:“谢以安为什么要装呢?离开了谢家便没人伤他了,为何要如此窝囊地活着?”

    姜泠看着我,突然笑了:“人人都说先生你聪明睿智,活得通透,怎么这事偏偏想不明白。”

    我只顾着喝手中的热茶,并未搭话。姜泠说:“父王留着谢以安是为了牵制我,倘若谢以安锋芒毕露,建功立业,那么父王必定没办法将他捏在手里,又何谈牵制我。况且,朝中众臣,哪一个肯让一个戴罪之身抢了自己的功业,之前不过父王一直压着,否则,我也许连谢以安的命都救不了。”

    我点了点头:“以安确实活得辛苦。”

    我话音刚落便瞧见姜泠猛然变了脸色,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我就不辛苦吗?我活着半辈子戎马只是为了保护他,可他呢?他个窝囊废!居然自己跑去送死!”

    姜泠眼角的泪掉珠子似的往下落,整个人显得狼狈又疲累。

    我说:“王爷日子还长,说什么半辈子。”

    姜泠冷哼了一声道:“我只是来要东西,你把东西给我。”

    我笑:“我从不做亏本的生意,王爷若是不想要,现下我便可以将它烧了。”

    姜泠一顿,随后说了句:“你真是可恶。”

    这大抵是我头一回看见姜泠跟个丫头一样发怒,她从前身经百战,目光冷而寒,不怒自威。这般大叫着你真可恶的样子,大抵是谁都从未见过的。

    可我没法安慰她,谢以安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否则,王上会不断用谢以安威胁姜泠,而姜泠绝对不会拒绝。

    皇室哪有真情,姜凝便是先例,倘若哪日姜泠真同宋将军一般威震四方,王上必定会打压她。姜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偏偏要因为谢以安的缘故处处受制于人,他们这一生是绝不可能被成全的,谢以安不想自己窝囊了一辈子,也让姜泠因为他变得窝囊。

    这些都是谢以安同我说的,他说他已经知足了,而姜泠和他命不同,不该因为他处处受委屈。

    于是,谢以安瞒着所有人,跑去了边疆,同姜泠做了最后的厮守。

    八

    谢以安死在战场上,或者说他去西北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西北那仗到底还是赢了,谢以安带着军队夜袭,后来和敌方首领同归于尽。

    谢以安带着的那支军队伤亡极少,谢以安的功夫谋略相对姜泠来说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几仗的胜利,便让部下刮目相看。

    可谢以安的死却让许多将士都不能理解,明明夜袭有十分的成功把握,却不知道为什么谢以安那般身手却死在了那里。

    可姜泠知道,她知道谢以安不想活了。

    谢以安的尸身送回来的时候,姜泠一眼都未曾瞧过,她忙着和将士庆祝刚刚打胜的那场仗。

    她不能原谅。

    谢以安被葬在了西北,身后便是茫茫高山。姜泠站在坟前几乎一整天,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问。

    她想起来谢以安说:“往后我便陪着你打仗,再也不让你受伤。”

    他还对姜泠说:“往后的日子很长,要一起开开心心地过。”

    他最后说:“我在阿无那里给你留了礼物,要是我回不去你便去取。”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看蛮族将领那怂样,待我回去了亲自送给你。”

    姜泠眼中酸涩,却没有眼泪,她想骂谢以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好像过去的那许多时光猛地被抽走,天地间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她。

    我将谢以安留下的东西交给姜泠,可姜泠却突然有些不敢接,她顿了很久才说:“先生帮帮我吧。”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将信封里面的纸张拿出来,上面除了一句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将那张纸递给姜泠,姜泠看着愣了许久,随后突然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姜泠为什么哭,我只知道那是一句很常见的词——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我想,也许小时候的他们许下了什么誓言,却一辈子不能履行。

    姜泠最后还是带着那张纸走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去了西北驻守,此后再未回过长安。

    我突然记起谢以安曾经说过:“阿无,我也不想死啊,我死了姜泠怎么办?可我活着,她又要怎么办呢?”

    我想,如今的谢以安不再纠结,而姜泠每日看山看水看圆月。

    这,怕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