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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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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终究是要被辜负的

    1

    林黛玉坐在咖啡厅里,焦灼地等待着薛宝钗。自从收到薛宝钗的短信,她就一直处于一种脑子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状态,到现在已经一天半了,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心心念念盘算着薛宝钗那条并不长的短信。

    “后天下午两点,南国假日,我们谈谈。”

    林黛玉把这条短信翻来覆去地念,翻来覆去地想,但是薛宝钗这条短信透露的信息太少了,她完全猜不出薛宝钗给她发这条短信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这让她觉得心慌。

    离两点钟还有十五分钟,林黛玉掏出小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粉底均匀,两条眼线也画得精确,眉毛是特地去修过的,整齐到甚至不需要再用眉粉,但是谨慎起见,她还是淡淡地扫了两笔,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口红的颜色是专门跟衣服搭配的。在林黛玉的世界观里,输什么不能输气势。从小到大,她都活得众星捧月,长得好看,学习成绩也不错,工作之后更是顺风顺水,一辈子没有受过什么挫折。

    “这么多年来我得到过多少荣誉啊,有多少人羡慕我啊,”林黛玉这样想着,“凭你薛宝钗是谁,最多跟我打个平手,休想赢得了我。”

    她把在心里打好的腹稿又温习了一遍,等会儿见到薛宝钗的时候好从容应对。她模拟了无数遍,薛宝钗可能说什么,她应该怎么回答。尽管只有一天半的时间,尽管她跟薛宝钗从未见过面,但是她们两个人已经在她脑海里交锋了无数次。

    2

    薛宝钗在林黛玉对面坐下来,一边微笑一边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让你久等了。”她轻轻地把车钥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她看到林黛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薛宝钗接过菜单,随手翻了两页,又把菜单递给林黛玉,说:“你随便点。”又转过头温和地对服务员说:“你给我们推荐一些特色吧。”

    服务员妹子果然指着菜单开始给林黛玉讲解起来,林黛玉不得不勉强敷衍服务员,目光在菜单上游移着。

    薛宝钗就在这个时间段里,默默地把林黛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齐刘海梨花头,戴了美瞳,化了妆,但是挡不住黑眼圈,粉饼的颗粒不够细致,以至于有一些浮在脸上,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眼皮有点儿肿,应该是哭过。口红、衣服、鞋子的颜色都很搭,但是上衣和裙子的材质不一样,从鱼嘴鞋前面露出来的脚指甲没有涂指甲油,有点儿发黄。

    薛宝钗紧绷着的后背有了一点儿放松,眼前这个林黛玉跟自己想象的差不多,追求外在的完美,有姿色,但是不够大气。毕竟,哪个大气的姑娘会回头拼命当前男友的小三儿呢?不过,男人大概都会喜欢这样的姑娘,看着舒服,而且也好哄。

    如果不是林黛玉主动找她,薛宝钗是不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的,贾宝玉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林黛玉,就像从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

    前天那封邮件只有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却石破天惊:“宝玉爱的是我,他对你没有爱情,你还是退出吧。”

    薛宝钗愣了一下,关闭了页面。她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跟贾宝玉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现在忽然想明白了,贾宝玉从来不提过往情史。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贾宝玉推门进来,问:“宝钗,想什么呢?”

    “欸?没什么。”薛宝钗对贾宝玉露出一个微笑,“我试试刚才在网上看到的冥想教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神游。”

    “你真是越来越高端了。”贾宝玉走过来,俯身从椅子背后环抱住她的脖子,“都开始冥想了,别哪天成仙了。”

    “我去当什么仙?”薛宝钗笑着说,“慢半拍之仙,掌管天下所有慢半拍的少年吗?”

    “你哪里慢半拍了?”贾宝玉问,“明明这么聪明。”

    “我一点儿都不聪明啊。”薛宝钗一边摩挲贾宝玉的手,一边说,“有好多事情啊,别人不提醒我,我就不知道。”

    3

    林黛玉根本没听进去服务员说什么,相反,她有些讨厌这个姑娘的喋喋不休让她无暇他顾。等服务员终于介绍完了,她匆匆指着菜单上的某个名字,说:“就这个吧。”

    服务员低头记下,又转向薛宝钗:“请问您要点什么?”

    “给我一杯冰拿铁。”薛宝钗微笑着对服务员说,“谢谢你。”

    林黛玉这才有空打量薛宝钗,眼睛大大的,素颜,穿着也并不是很精心。切,她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还以为贾宝玉找到了多么天仙的一个宝贝,原来也不过如此。这样一来,她焦灼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放松。薛宝钗看着她的眼睛。林黛玉率先开了口:“你想找我谈什么?”

    如果薛宝钗回答谈谈贾宝玉,她就可以自豪地告诉她:“谈也没有用,我跟他在一起五年的时间是你们这五个月所完全不能比的。”或者薛宝钗问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发那封邮件,她同样也可以自豪地告诉薛宝钗:“我就是贾宝玉最爱的那个女人,我想让你知道你完全不能跟我对抗。”等等等等。

    她之所以先发制人,问薛宝钗要聊什么,为的就是让自己所拟的与薛宝钗的对话按照自己的设定进行下去。但是薛宝钗只是端坐着,不动声色地对她说:“谈什么都可以,你随意。”

    这样一来,林黛玉反而傻了眼,她愣了一下,说:“我就是林黛玉,你应该听贾宝玉说过吧?”

    “没有。”薛宝钗说,“贾宝玉从来没提起过你,还是他一个哥们儿告诉我的。”

    尽管这个开头跟林黛玉设想的并不一样,但是好歹她也可以接下去了:“哦,是×××吗?我们关系很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跟贾宝玉在一起五年了。他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就跟他在一起,是我陪着他奋斗和打拼的,他一直特别爱我,除了我,他不可能爱上别人。他对你根本不是爱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薛宝钗很淡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并且反问了林黛玉一句:“他跟你已经分手了,你知道吗?”

    4

    薛宝钗跟贾宝玉是家里介绍认识的。母亲提到贾宝玉的时候,说的都是外化的条件,比自己小一岁,某公司的小头目,家庭殷实,有车有房,是不错的人选。

    薛宝钗自己也算是名校毕业,有车有房,虽然没有进本专业的龙头行业,但是在二级公司做得也很好。事业发展得差不多了,难免谈婚论嫁,母亲从小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自己已经这个岁数,实在不应该再让她操心了。

    薛宝钗跟贾宝玉的相亲地点就是南国假日,贾宝玉的确像母亲描述的那样一表人才,但是一点儿都不气宇轩昂。

    “是个很聪明的人呢。”薛宝钗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对现实有着很清醒的认识,工作规划也很明确。而且看得出来,他对文学和艺术也有一些涉猎。”

    当贾宝玉询问薛宝钗“薛小姐我可以抽烟吗”的时候,薛宝钗笑着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忽然想问:“这是谁教你的?”

    薛宝钗已经二十七岁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之后工作的这五年里,贾宝玉就是跟眼前这样一个姑娘在一起。就是这个姑娘教会了贾宝玉作为一个男朋友所应该具备的一切。

    但是如今贾宝玉跟她分手了,不仅分手了,还迅速地跟相亲认识的自己在一起了,难怪这个姑娘这么执着。这么多年的付出与陪伴,搭上的是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结果却变成一场无疾而终。

    “如果换成我,会不会也像这个姑娘一样?”薛宝钗问自己。

    5

    林黛玉被薛宝钗一句话噎住了,她有那么多的故事可以讲,他们在一起整整五年,但是薛宝钗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他跟你已经分手了,你知道吗?”她就愣住了。

    说实话,她跟贾宝玉也不是第一次分手,过去这五年,他们两个人分手的次数太多了,每一次都是贾宝玉低声下气地哄她开心,给她买花买好吃的买小礼物,给她铺好台阶等她高抬贵腿。她原本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像贾宝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她呢?更不要说刚跟她分手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

    “就算我们分手了,他也不会爱你的。”林黛玉说。

    “你又不是贾宝玉,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薛宝钗继续反问。

    “他对我说过的,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林黛玉有点儿着急,音量也提高了一些,服务员把她们各自的饮料端过来,放在桌上,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忍不住好奇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有点儿脸红,但她还是恨恨地看着服务员。

    薛宝钗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黛玉,等服务员妹子走了,才悠悠地说:“你都二十五岁了还相信男人说的情话呢?”

    “难道他是骗我的吗?”林黛玉感觉到自己输了头阵,抿了一口饮料,问薛宝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愚蠢,这明明是自己的情敌,为什么要问她这种问题?

    “爱不爱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不重要啊。”薛宝钗淡定地说,“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哪有那么多爱来爱去、海誓山盟的,那些都是小朋友过家家玩的东西。我要的只是陪伴。”

    林黛玉睁大了眼睛。显然薛宝钗的话让她觉得不能接受,今天这一次碰面超出了她的大脑思考能力之外。她过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必须要有很深的爱情,就像她跟贾宝玉那样,她也并不觉得她跟贾宝玉相处的模式有什么问题。停了一会儿,她对着薛宝钗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说:“你这么现实,根本不配谈爱情。明明不爱还要在一起,你真是一点儿尊严都没有!”

    6

    薛宝钗一直冷静地看着林黛玉,她觉得自己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妹妹,不愿意对她怎么样。因为她觉得林黛玉就像过去的自己,直到林黛玉死不悔改地说出那句“你真是一点儿尊严都没有”。

    就连林黛玉这样一个沉溺于爱情的高龄少女都一眼看出来了,她一点儿尊严都没有。

    但是尊严来自哪里呢?这些年来,自己挑挑拣拣,想要找一个能够与自己分享人生的伴侣,最后把自己剩下,让母亲面对邻里们“你女儿什么时候结婚”的尴尬问题,让自己面对每一个情人节普天欢庆的时候独自宅在家中看电视剧,每一次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都难免暗自神伤,这样的生活,就真的有尊严吗?

    在跟贾宝玉相亲的时候,薛宝钗不是没有犹豫过,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能够让她甘心臣服的能力,但是如果要共度余生,起码也能够让她毫无怨言。好像过了二十五岁之后的这两年,自己真的在不由自主地妥协了。当她妥协到某一个点的时候,贾宝玉又刚好抵达了这个点。

    那就这样吧。

    “你看上贾宝玉,不过是因为他现在有房有车,而且工作也有上升空间。”林黛玉说,“但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我陪着他的。我们两个人省钱交房租的日子,还有两个人吃一份盒饭的日子,你都没有经历过。你是不可能进入贾宝玉的内心的。我舍不得贾宝玉,是因为舍不得我跟他之间的感情,你舍不得贾宝玉,只不过是舍不得他的钱和地位。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样的女人。”

    薛宝钗瞄了一眼咖啡,冰块还剩一半。她刚刚之所以点冰咖啡,就是因为万一需要泼人的话,不必担心烫伤给自己带来治安或者刑事麻烦。薛宝钗把原本交叉叠放的腿放下来,把身子从沙发里往前挪了挪,凑近林黛玉,一字一顿地说:“你一个过了期的前女友跑回来当小三儿,你跟我说看不起我?”

    薛宝钗看着对面姑娘的脸色灰暗下去,她又回到之前那个舒服的姿势:“你自我感觉也未免太好了吧?”

    林黛玉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面前的果汁。

    “过去五年,你除了跟贾宝玉谈恋爱之外一事无成,到现在都还只是个普通的小职员,交完房租之后剩下的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朋友同事结个婚什么的你都要为份子钱懊恼半天。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底气和资格追求真爱?”

    林黛玉没有说话,继续喝果汁。

    薛宝钗并不管林黛玉答不答话,她抬头看着林黛玉:“你对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哪里来的底气?你自信心这么膨胀,不怕出事吗?”

    林黛玉似乎也被激怒了,她放下手中的饮料,恨恨地看着薛宝钗:“你能有多厉害,就你这副长相,谁看得上你啊?”

    薛宝钗当然生气了,人的怒点很奇怪,最原始和最单纯的攻击方式,往往最能够伤人。林黛玉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拼命地攻击薛宝钗,薛宝钗则对一切了如指掌似的端凝如水。但是人性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明明知道对方使用的是最低级最无脑的攻击方式,还是会像炮仗一样一点即燃。

    薛宝钗没有回答林黛玉,只是顺手端起面前的冰拿铁照着林黛玉的衣服泼了过去。林黛玉愣了一秒,等她反应过来准备还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点的是像肯德基的可乐那种带盖子插吸管的果汁,而且已经在刚刚的唇枪舌剑中被自己喝得只剩下冰块。

    薛宝钗看着林黛玉的表情从惊讶到懊恼,愉快地笑了。

    “希望你自重。”薛宝钗扔下这句话和大脑短路的林黛玉,拿起钥匙拎着包,大步流星地走了。

    7

    林黛玉想抓住薛宝钗,但是她穿了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对方却穿着平底鞋健步如飞,连账都没有结就走了。

    吧台那边的服务员虽然低着头在忙,但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往这边瞥,林黛玉知道服务员一定在心里给自己和薛宝钗做了各种各样的设定,说不定已经脑补完成了一部家庭狗血伦理剧。

    林黛玉没有办法,低头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去擦胸前的咖啡。薛宝钗真是聪明,不泼脸,只泼衣服,自己挑了所有衣服里面最贵的这一件,沾上这么大的一块咖啡渍,恐怕再也不能穿了。

    林黛玉又等了一会儿,衣服上的咖啡渍风干了五成,她终于鼓起勇气叫来服务员埋单。服务员妹子看着林黛玉衣服上的咖啡渍,全程似乎都在尽全力忍住不要看她。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小姐,我这里有一件衣服,要不然先借给你换一下?”

    “不用!”林黛玉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她抓起包,匆匆地走出咖啡店,拦下一辆出租车,落荒而逃。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林黛玉揉了揉太阳穴,开始给贾宝玉打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了起来:“喂?”

    “是我。”林黛玉才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哭起来。

    对面愣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了?”

    “你到底爱不爱我?”林黛玉问。

    “爱啊。”贾宝玉回答,“你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要跟薛宝钗在一起?”林黛玉追问。

    “我跟你说过的啊,”贾宝玉说,“我们两个人真的不合适,薛宝钗更适合我。”

    “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林黛玉说,“也根本没有什么被现实打败这样的话,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了你才对我说不合适,这五年里也不是没有别人追过我,我都一直跟着你,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是我陪着你的,我嫌弃过你什么?现在你有钱了发达了,嫌我跟你不合适了?”

    “我没有嫌你,”贾宝玉说,“但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真的不合适,我跟薛宝钗在一起比较轻松和开心一些。”

    “那你为什么说爱我?”林黛玉问,“你说爱我,却不跟我在一起?”贾宝玉没有说话。

    “好吧。”林黛玉说,“我知道了。”她停了一下,然后说:“我刚才跟薛宝钗见面了。”然后把电话挂了。

    8

    薛宝钗大步流星地从咖啡店走出来,一气呵成地开车门,踩离合,挂挡,松手刹,踩油门。一直到开过两个红绿灯,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南国假日,薛宝钗才把车靠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

    这个时候贾宝玉的电话打过来,薛宝钗接起来。

    “你在哪里?”贾宝玉问。

    “林黛玉给你打电话了?”薛宝钗问。

    “她那人脾气不好。”贾宝玉说,“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薛宝钗说。然后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你别这样啊。”贾宝玉说,“你跟我说说话,你说句话吧,你别这样,我跟她真的不可能了,你不要相信她说的话啊。”

    “我没事。”薛宝钗说,“真的没事,你别上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忙吧,等下班再说。”挂掉电话,薛宝钗用手抹了抹脸,笑了笑。这场两个人的战役,赢的人终究是她。尽管实际上,她们两败俱伤。

    薛宝钗从南国假日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她开着车在城市里兜了一圈又一圈,从夕阳西下兜到暮色四合。等她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整个黑了下来。薛宝钗摸黑打开家门,开灯,换上拖鞋,系好围裙,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开始淘米、煮饭、炒菜。

    三十分钟之后,她听到房门响了一声,是贾宝玉回来了。他像平常一样走到厨房里来,但是今天不同的是,他从后面抱住了薛宝钗。薛宝钗把他的手拿开,说:“别闹,做饭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贾宝玉说。

    “我知道。”薛宝钗说。

    9

    林黛玉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家人介绍,相亲认识。林黛玉把相亲地点选在南国假日,恰好就是之前她跟薛宝钗坐过的那一桌。

    对方比她大五岁,也算是事业小有成就,林黛玉端坐在咖啡桌的对面,礼貌而又直接地跟对方讨价还价:房子多大,车子怎么样,每个月工资多少,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规划和期待。

    来相亲的男人彬彬有礼地回答着林黛玉的一系列问题,却没有逼问她什么。还不错啊,林黛玉想,条件也不比贾宝玉差,除了没有自己付出过的那么多年感情,跟贾宝玉不相上下。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明明轻易地就能够找到一个跟现在的贾宝玉一样的人,却浪费了五年青春,把五年的时光耗费在吵架、和好、忍受贫穷这种事情上。

    最后不仅一无所有,还被薛宝钗泼了一杯咖啡。

    那一杯咖啡的耻辱永远记在她心上,并且决意要找个机会讨还回来。林黛玉准备跟现在的男朋友结婚的时候,特地给贾宝玉和薛宝钗发了请帖。

    林黛玉的几个闺密听说薛宝钗约她出去又泼她咖啡的事情之后,纷纷表示:“薛宝钗这个腹黑的小贱人,如果她胆敢跟贾宝玉一起来参加你的婚礼,姐妹们一定要她好看,给你报仇!”

    所有的人都对这场婚礼充满了期待,更准确地说,是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交锋充满了期待。林黛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贾宝玉和薛宝钗得知她嫁了一个更好的男人之后的表情,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婚礼上给薛宝钗难堪,让她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但是林黛玉和闺密们从婚礼开始,一直摩拳擦掌地等到婚礼结束,贾宝玉和薛宝钗始终没有露面。

    宠

    2010年冬天,我第一次领教上海的冷。

    和许多北方人常常挂在嘴边并引以为豪的那种彻骨的严寒不同,上海的冬季是躲不开的,一丝一丝不急不缓地将人与环境冻在一起,湿漉漉的,无处可逃,无论室内室外,都是一样令人绝望的冷。

    记不清究竟是十一月的哪一天,我照旧从办公楼走出来,汇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踏上地铁,在苍白的灯光下和满车厢同样一脸漠然的乘客一同被这个城市错综复杂的地下血管输送到各个角落,爬上来,没入夜色,饿着肚子打开房门——

    玄关的射灯洒下橙色的暖光,然而眼前宽广空荡的客厅里弥漫着和室外一样清冷的气息,甚至因为空关幽闭了一整天,显得有些怨气。

    我不知道在别人的概念中,“家”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对我来说,这无关房子的归属权,屋子的大小,异乡还是故乡——至少,在你疲惫不堪地穿越冷冰冰的城市跋涉归来,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应该有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应该有人问候你说,回来了?饿不饿?想不想家?

    也许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房子里面,应该有一条狗。

    一条可以依偎取暖,并且在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的时候,甚至在听到电梯爬行的声音的时候就早早守候在门口,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用眼神表示热烈欢迎的狗。

    “你回来了?”——倒也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才算数。

    萝卜是2011年春天才来到我身边的,我已经度过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冬天。

    在朋友的帮助下,她从重庆跋涉千里来到上海,一路上的颠簸让这个大块头吃尽了苦头。当她的笼子从车上被抬下来,结结实实落在我楼下的草坪上时,我几乎不敢亲自去把笼门打开。

    她是德国牧羊犬,也就是电视上常常出现的、陪伴在警察叔叔身边协助缉毒、追踪、安保工作的“黑背”。虽然尚未成年,可是体形已经过于庞大,当她咧开嘴巴伸出舌头“呼哧呼哧”散热的时候,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齿獠牙。

    司机早就绝尘而去,上午十点钟暖暖的阳光下,我独自一人傻站在笼子边,迟迟不敢伸出手去解开笼子门简单的一道锁。

    在这之前,我已经看过她拍摄的训练视频,乖巧敏捷,帅气却又流露着憨劲,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双其他德牧脸上很少见到的美丽眼睛——对,萝卜是个大眼妹。德国牧羊犬的特征中有一点就是冷淡,对陌生人,对其他的狗,都淡定而冷漠,从他们的眼神中可见一斑。然而视频中萝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科目训练中做错了动作的时候,会怯怯地抬眼去偷瞄训练员的表情,看到对方佯装发怒的样子,就讨好地摇尾巴耍无赖,眨着眼睛求饶——满操场英姿勃发的警犬里,她像个误入其中的邻家小姑娘。

    然而面对面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个小姑娘生在巨人国,即使耍无赖、卖萌,也是XL号的萌,我没想过自己受不受得起。何况,她的嘴巴和牙齿也是XL号的。

    我的手指搭在笼子边,第一次觉得这双因为从小练琴而比其他女孩子大出好几圈的手,在她的大黑脸衬托之下,竟然如此白皙小巧。

    那种感觉很奇异,好像就因为这个不相干的念头,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我的世界会因为她而变得不一样。

    就在这时候,她结束了在笼中的困兽之斗,抬起眼睛看我。

    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小警花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眼中略带戒备的哀求就像温水,忽然就冲散了我心里郁积一整个冬天的阴冷。

    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打开了笼子门,眼疾手快拉住牵引绳,将她带了出来。

    正在暗自庆幸一切顺利的时候,她忽然发足狂奔,我毫无准备,被直接拽了个狗啃屎,摔倒在草坪上。她拖了我两步之后才发觉,转回头,用软塌塌的舌头热情地舔我的脸。

    像一匹马。

    相处之初,还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发生的。

    第一次带她出门遛弯,我们绕开楼梯口,直奔电梯。第二次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乖乖地直奔电梯间而去了。我曾经兴奋地讲给朋友听,以证实我养了一条多么聪明伶俐的狗,朋友凉凉的一句话就浇灭了我所有的热情:“你还是带着她走走楼梯吧,上海去年刚有过一场大火,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家忠心护主的萝卜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房门,然后两人一块儿傻乎乎地等电梯……”

    于是后来我们两个懒鬼还是乖乖地走楼梯了。

    萝卜很喜欢水,带她去宠物店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很乖,店员一开始都有些畏惧她彪悍的品种和相貌,几分钟之后就发现这是一只可以随意蹂躏的狗,洗澡、吹风、修理指甲,她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台子上享受,歪着头,善良的眼睛一直望着玻璃门外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参加中学生乐团的训练,我爸也是这样,背着手站在训练室的玻璃门外,笑呵呵地看着我。

    那种心情也许会有些差别吧——爸爸看我的神态里应该包含着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对萝卜却没有过什么期待,也从没想过她未来会长大成才远离家乡什么的。

    然而,在殷殷的注视中,总有什么是相通的吧。

    当然萝卜对水的喜爱不止这样。每天晚上我泡澡的时候她都会站在旁边看,下巴搭在浴缸边,硕大的脑袋一动不动,紧盯着水面的泡泡。我一度觉得难堪,阻止了几次之后也就坦然了——直到某天晚上,正在书房整理东西的我听到浴室那边有奇怪的声响,走过去一看,黑的房间里,萝卜不知怎么就跳进了空浴缸,正在里面摇头摆尾地撒欢。

    朋友听说了之后面无表情地说,可能是在学你吧。

    我在浴缸里面的样子有那么傻吗……

    后来的许多故事让我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就像被淘宝卖家精心修过的图片哄得心花怒放的傻瓜买家一样,看到送来的货,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和图片上的是同一样东西。

    她又馋,又懒,疯起来像打了两吨兴奋剂,曾经训练过的“坐、卧、随行”等科目的口令一个都不灵光,半小时就把我给她买的玩具都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东西的时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搂在怀里,像个幼儿园没毕业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脏兮兮的……

    我无助地打电话给她曾经的训练员,得到的答复是,你们刚刚相处,你要给她立规矩啊立规矩,我QQ空间有好多犬类训导的文章和视频,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个月以后,回家后见到满地狼藉,六神无主的我又打给他。

    训导员终于说了实话:我觉得吧,什么人养什么狗,她是会和你变得越来越像的……

    和你变得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越来越像,越像,像……

    我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

    是的,她变得和我越来越像。

    又或者说,是和真正的、独处的我越来越像。

    我们常说动物是有灵性的。

    然而没有人能说清楚灵性究竟是什么。我们常常说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需要时间来磨合,需要包容心,需要……然而条件再多,也未必能够心意相通。

    年纪越大,设防越多,对别人的要求却也越高。少年时代那些足够用来挥霍的默契,竟然不可再生,越用越少,变得弥足珍贵。

    不过这些对萝卜来说都不存在。她只需要一两天就能找到和我相处的诀窍,惹怒了我之后要怎么去讨好,对她容忍的底线在哪里,甚至我的喜怒哀乐,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虽然她无法出言安慰,甚至连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

    只是对我们来说,有时候最单纯的“知道”已然足够。

    事情说来简单。她可以轻易地摸透我的脾气,我们两个建立彼此之间的信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很多并不熟悉狗的人来说,如果她看到你摇尾巴,不咬你,愿意和你亲近,似乎这就是感情。

    其实只是天性温柔。

    真正做她的主人才明白这些肤浅的友好是远远不够的。萝卜刚到新家的时候,四处嗅来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窝、新垫子、新玩具、新食盆、新项圈、新牵引绳……我天真地以为她也接受了崭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抚摸她头顶的时候会耷拉下耳朵,露出圆滚滚的头顶,见到我笑就会自动摇尾巴,四脚朝天翻肚皮(这一动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实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只足够聪明的狗。

    识时务。

    遥远的重庆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聪明的脑瓜结合在一起,让萝卜清楚地认识到,无论如何,我就是她的老大了,这是无法改变的。

    所以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训狗教程中所提到的那些认生的举动,包括刚到新家的第一个夜晚时由于不习惯而发出的呜呜哀诉。

    这种表面的平静迷惑了我。

    直到半个月后的下雨天,我冒雨带她出去玩,她在草坪里踩得四肢爪子满是泥巴,我突发奇想决定在自己家里给她洗澡。

    不知怎么她却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在我费劲地抱起她的上半身想要将她带进浴缸里时,几乎从不吠叫的萝卜“汪”地低吼一声就挣扎着逃跑了,我一个不稳坐进浴缸,浑身湿透,而她早已经没了踪影。

    我刚刚哄骗她的温柔和耐心消耗殆尽,在浴缸中气鼓鼓地坐了半天才爬出来,整理了一下才气冲冲地走出浴室去寻她。

    萝卜藏在沙发下,只露出小半个鼻子。

    那天我明明因为公司的事情疲惫不堪,还要冒雨带她出去玩,折腾得后背酸痛,看到她耍脾气的样子,不知怎么我竟然对一条狗发起了火。

    现在我都忘记了我究竟对她吼了什么。

    恐怕吼着吼着,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动不动藏在沙发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转身回了卧室,留下客厅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记,懒得管。

    这时候才发现语言有多么糟糕。我说我不会伤害你,她听不懂;她在沙发下想什么,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但也好。没有语言也好。即使有误会,也是赤裸裸的真实。

    狗不记仇,可是我记仇。

    她饿了,消停了,就开始怯生生地看我,继而死皮赖脸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

    萝卜的心思很单纯,我却是个很别扭的人。一点小事就开始让我审视我们之间的这种半路出家的“亲子关系”(当然有时候我也自称姐姐,为了显得年轻)。

    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尝信任她。

    我摸她的头也总是轻柔的,从来不勉强,更不会肆无忌惮地和她闹。她开心的时候会咧开大嘴妄图含住我的手,我却总会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

    萝卜这种体形和品种的狗,具有惊人的攻击力和强大的咬合力。

    她可以选择不伤害我,但是只要她愿意,她永远有伤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们平时亲密却又小心翼翼的相处,我又何尝相信过她。出门玩的时候总是把牵引绳牵得很紧,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却一定要绕开,以防她发狂把人家咬死……

    当我信誓旦旦对朋友说“她不会乱跑,她不咬人”的时候,我自己又信了几分呢?

    我开始重新训练她,不再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地对她,也不再强求她亲近我。

    我终于愿意认认真真地看看我自己的狗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她很别扭。对其他的狗大多冷淡,无论其他小狗怎样对她吠叫挑衅,她都不屑一顾;真的遇到自己感兴趣的狗了,又不爱直接表现出来,一定要从后面慢慢地、假装漫不经心地接近,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对她的目标表现出兴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样子掉头离开。

    她也很好奇,爱冒险。萝卜极其热爱坐车兜风,见到开着的轿车门就想往里面钻,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骑。喜欢把头伸出窗子,口水沿着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场雨。

    我曾经愧疚于自己去上班的时候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于自己为了回家时候得到热烈欢迎而将她囚在这个冷冰冰的房子里,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在我离开之后她独自一狗过得多么愉快。

    她撕坏了我的沙发坐垫,拆过不知道多少卷卫生纸,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厨房的台子边缘,舔干净所有的碗,咂摸遗留的滋味;她曾经把我准备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闸蟹吃了个干净,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么方式将捆扎得紧实的麻绳解开,竟然没咬断,松松地散在地上,串联起满地干净的蟹壳……

    从单纯的破坏,到学会在破坏之后将东西归位,盖上垃圾桶的盖子,将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总是有本事让我没法对她发火。

    到了现在,又是一个冬天,我打开房门,照旧是冷冰冰的玄关、客厅,照旧没有被迎接——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在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的时候,第一时间钻进沙发下,垂着头,耷拉着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错了”的姿态,态度诚恳,屡教不改。

    只等着我说一声“好了出来吧”,她就会立刻钻出来,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躯热情地拥抱我。

    我几乎忘记了养狗的初衷。

    也几乎忘记了,我们是怎么渐渐熟悉起来,渐渐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别扭,不再对我耍脾气,永远憨憨傻傻的;而我则习惯了对她唠唠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从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齿之间伸手抢玩具和骨头,在带她去人烟稀少的乡村游玩的时候敢于解开牵引绳,也不怕她跑远,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喊一声,她就会撒着欢地从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设防的姿态,奔向我。

    我们一起醒过来,一起伸懒腰,一起度过新的每一天。一起爬过山,一起下过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游戏,一起照相,一起看电影,如果电影里面有狗,她也会很开心。

    我不知道她对我来说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我不是习惯做狗妈妈的主人,要说是朋友,倒也有些牵强。

    然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只考虑自己,作决定、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时候,我都会将她的未来纳入其中——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赖,也比不上她的无私。

    和狗相处过的人,往往对人类有更高的要求。

    如果你也曾经感受过那种全然纯净、从不反悔、不求回报的依赖和爱。

    她不会要求我对自己作出的决定作出解释,从来不会对我的悲伤愤怒感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是个小人物还是个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处碰壁,是不是低到尘埃里。

    我只是那个只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让她飞奔回家的人。

    我是她的家乡。

    她从未要求我变得强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却愿意变得更强大。

    说来讽刺,狗的无私和忠诚,恰恰是千百年来,人类出于自私和善变而有意识地驯化的结果。

    我因为给她提供吃住而成为她的主人。

    她却因为“主人”两个字,再不离开,哪怕我有一天无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义。

    这样的矛盾。让我说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个才是真正被宠爱着的。

    可是我感谢她。

    我感谢她,让我看清无私和不离不弃,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面孔。

    无人等候

    1

    9月的某一个周五,上海大雨倾盆,第二天又是司法考试,这是我的朋友左边姑娘第三次去考这场试。

    我在QQ上对她说:“赠你一万斤人品,必过无疑。”

    左边姑娘回复我:“那必须的,我现在全身都是人品。”

    我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品源。”

    左边姑娘说:“是因为刚被甩吗?”

    我说:“是的是的。虽然这样说有些残忍,但是,是的。”

    左边姑娘给我发来一个既interesting又I don’t care的表情。

    左边姑娘是我的高中同学。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听说了以英语成绩好而闻名于整个年级的左边姑娘,十五岁的时候和左边姑娘成为同班同学,她坐在我的前桌,我们两个人在长期的上课传小纸条行为中积累了深厚的友谊。

    到如今已经有八年了,这是一整场抗日战争的时间。

    高中毕业之后我去了北京上大学,左边姑娘则去了南京,我们两个人相距甚远,很少见面,最多在QQ上吐槽一下彼此的生活。左边姑娘无疑是我最信任的人,因为我可以信任的人很少。但是左边姑娘的朋友很多,因为她的确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姑娘,爱好又广泛,对生活充满取之不尽的热情。

    不像我,总是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着莫名其妙的偏执,并且总是让这种偏执把自己和别人双双逼到墙角。

    2

    说到左边姑娘被甩这件事情,我们两个人都唏嘘不已。

    左边姑娘的前男友赵先生比她大三岁,是个典型的东北人,人高马大,单纯勇猛一根筋。

    左边姑娘在遇到赵先生之前有过两段感情,第一段是在大一的时候,对方是左边姑娘的高中同学,两个人同班三年,大学又恰好是校友,两个人又恰好志趣相投,那男生又恰好喜欢她。

    这样的恰好,让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情。

    但是不到三个月,左边姑娘就跟男朋友分手了,理由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在一起。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左边姑娘和男朋友是同校,两个人每天一起吃饭,双休日一起逛街,有球赛就一起看球赛,诸如此类……但是对于左边姑娘来说,没有男朋友的时候,每天也一样要吃饭,双休日一样要逛街,有球赛也一样要看球赛。

    那么,拥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左边姑娘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更要命的是,这个问题想得越多,左边姑娘就越觉得完全不必拥有这样一个男朋友。

    后来左边姑娘跟男朋友慢慢地冷淡了,不再一起吃饭,也不再一起逛街,甚至有时候连球赛也不一起看了。

    最后两个人和平分手,也不再做朋友。

    左边姑娘在空窗了半年之后,有了第二任男朋友,是隔壁学校的男生。两个人在从朋友往恋人这个方向上过渡的那段时间,是左边姑娘觉得最有意思的时间。

    她问过好多朋友:“他喜不喜欢我?他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她和所有陷入爱情中的姑娘一样,事无巨细地和女朋友们讨论分析,试图得到与那个少年相关的蛛丝马迹。直到最后少年终于表白,与左边姑娘正式成为情侣。

    又是一个喜闻乐见的结局。

    但是同样不到三个月,左边姑娘就又开始向我还有其他的朋友求助:“怎么办,我又开始觉得没意思了,我想跟他分手,怎么办?”

    围观的群众有劝左边姑娘不要冲动的,也有骂她没事作妖的,但是没有人拦得住一意孤行的左边姑娘。

    左边姑娘跟第二任男朋友的分手场景异常残酷,在左边姑娘整整一个星期对男朋友爱答不理之后,男朋友给她发来图片询问:“情人节送你这个手办可以吗?”

    左边姑娘回复:“我还以为你已经懂我的意思了。”

    男生沉默了很久,发来一长串的话,其中有一句是:“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

    左边姑娘看着那句话痛哭失声,她还没有来得及道歉,对方就已经替她铺好了全部的台阶,甚至连一个认错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毫无来由地用最简单和粗暴的方式把这样一个温和的男生从自己身边推走了。

    3

    除了无法长久地维持一段恋情之外,左边姑娘是个没有缺点的姑娘。

    左边姑娘从高中开始热爱足球和摇滚,跟那些每四年打一次鸡血围观世界杯帅哥的姑娘不同,左边姑娘对球队和球星了如指掌。同样,与那些迷恋艾薇儿和五月天的姑娘不同,左边姑娘听重金属和死黑。

    就在如此特立独行的同时,左边姑娘性格温和,从没跟任何人闹过矛盾。

    那两段短暂而又结束得莫名其妙的恋情,对左边姑娘造成的伤害并不比那两个男生小。

    我们都曾经无比讨厌小说或者电视剧中那些始乱终弃的人,直到我们亲手给自己贴上不负责任的标签,才知道在那些表面的绝情之下,有着怎样的内心。

    左边姑娘不断地反省自己,最后说:“像我这种爱无能的人,最好还是不要祸害别人了。”当时她大二,从那以后,左边姑娘真的拒绝了所有追求她的人。

    “这样对我和别人都好。”每一次我都煽动她,这次干脆接受算了,她都会这样回答我,免得再伤及无辜。

    左边姑娘真的就这样自得其乐地过了两年,她的爱好太多,精力又旺盛,总是不断地寻找新的游戏新的美食,她了解城市中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店铺,还有与那些店铺和街道有关的隐秘故事,她带给自己的乐趣太多,以至于完全不必依赖任何男生。

    就像《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说的那样:“我自己已然如此有趣,以至于我完全不需要寻找一个伴侣。”

    4

    直到左边姑娘遇到赵先生。

    左边姑娘在香港念LLM的时候认识了赵先生,两个人相处了一段时间,赵先生向左边姑娘表白了。

    这一次左边姑娘没有拒绝,在单身两年半之后,左边姑娘相信自己的阅历已经足够支持自己投入一段严肃的感情,更相信自己已经了解如何维持一段感情。

    左边姑娘是临毕业的时候认识的赵先生,那恰好也是赵先生去香港出差的最后两个月,于是这两个人刚刚成为男女朋友,就变成了异地。

    左边姑娘结束学业回到江苏,赵先生工作完成回到东北。

    没有经历过异地恋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异地恋的辛酸和艰难的。因为无法见面,情侣们只能够通过手机或者网络,通过我们身边那些无影无踪的电波传递感情。

    电波是多么无情的一种东西啊,人的表情那么多,语气也那么多,更不要提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情。然而这一切,经过电波的传递,到达对方那里的时候,就只剩下冷冰冰的文字或者无迹可寻的声波。

    文字再优美,声音再动听,都无法填补不能见面的遗憾。

    即使如此艰难,左边姑娘也从未放弃过这段感情,她说:“我真的很喜欢赵××。”

    5

    赵先生也真的很喜欢左边姑娘。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人这一生,能够遇到多少像左边这样有意思的姑娘呢?她既沉静独立又热情大方,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学历,还有一副那么随和的性格。扮得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看得了芭蕾舞吃得了大排档。

    赵先生遇见过的姑娘并不少,他甚至已经修炼到可以在一顿饭的时间里看清一个姑娘的本质,当得知左边这样的姑娘竟然还没有男朋友的时候,他迅速地展开了攻势。

    可能做金融的人都有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行动力吧。

    赵先生是一个很模范的男朋友,对左边姑娘千依百顺。左边姑娘玩网游,赵先生就注册一个账号陪着左边姑娘;左边姑娘喜欢足球,赵先生就开始锻炼身体准备参加单位的球队;左边姑娘要参加司法考试,赵先生甚至买了教材跟左边姑娘一起学习。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左边姑娘欢天喜地地告诉大家:“已经第四个月了,但是我还想要跟他在一起,哇哦!”

    但是就当我们都觉得左边姑娘跨过了自己的障碍的时候,赵先生首先提出了分手。

    6

    我给赵先生打电话,问发生了什么。

    赵先生说:“我想要给她一段完美的感情,但是我不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给她一段完美的感情啊。不能见面,也不能一起吃饭看电影,做不到那些正常情侣都能够做的事情,这种感情注定是有缺陷的。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在一起了吧。”

    我好言好语但又绵里藏针地训了赵先生一顿:“你觉得左边这样的姑娘在乎你陪她吃顿饭看个电影?在乎天天腻歪在你身边?她要是在乎这些她当初就不会答应跟你在一起了,你现在这样,也未免太看不起左边姑娘了。”

    赵先生如梦初醒般地去找左边姑娘,两个人和好如初。

    但是左边姑娘无法如初了。

    左边姑娘无法忘记赵先生曾经主动提出要放弃这段感情,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这都让她原本满格的安全感瞬间只剩下百分之十。

    左边姑娘开始考虑跟赵先生的未来,考虑他们之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考虑赵先生已经工作了五年而她才刚刚拿到硕士证书还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考虑赵先生未必能来南方而她绝不可能抛下父母去北方。

    最糟糕的是,不仅左边姑娘,赵先生也开始考虑这些实际问题了。每当左边姑娘对这段感情提出质疑,赵先生从不反驳,也不提出解决方案。

    越是这样,左边姑娘就越没有安全感,越是没有安全感,她就越是看赵先生不顺眼要挑赵先生的刺儿。两人争吵,冷战,和好,再争吵,再冷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7

    左边姑娘与赵先生这段感情,终于在为时两个月的彼此折磨中落下了帷幕。

    赵先生再次提出分手,理由跟上次一样,但这次加了一条:看不到未来。

    左边姑娘丧失理智丧失了一个星期,她用尽办法去挽回这段感情,有她自己想的办法、我提供的办法,还有三流小说和电视剧里面女主角惯用的方法。

    就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过了一个星期,赵先生丝毫不为所动。左边姑娘终于也感到了疲惫。

    “我放弃了,这样真没意思。”左边姑娘对我说。

    我说:“也行,我快开学了,请你吃个饭吧。”

    那天我和左边姑娘喝了点儿酒,量非常少,晚上还要回家的我们并不敢一醉方休。

    我们相对而坐,先是骂赵××是个大傻×,然后放地图炮,骂×城的人都是大傻×,再后来,××星座的都是大傻×,××年出生的都是大傻×。

    后来我们干脆把全中国的男人都骂了一遍。左边姑娘笑得趴在桌上对我说:“哈哈哈,我们两个人真逗比啊。”她停了一下,说:“逗比这个词,还是跟赵××学的呢。”

    “那以后不说了。”我说。

    “没关系啊,说!”左边姑娘笑嘻嘻地对我说。

    “嗯。”我说,“左边,你知道吗,赵××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那又怎么样呢?”左边姑娘说,“后悔了也不能怎么样啊,难道我会跟他和好吗?”

    那天饭后,我跟左边姑娘去了我们那儿一座著名的大桥,河风阵阵,桥灯昏暗,学生党三五成群,情侣们搂搂抱抱。左边姑娘和我坐在桥栏边,我看着灰暗的河面,远处的船只没有形状,只能看到闪烁的红绿色灯光,等船到桥下,变成朦胧的灰色影子,无声地从我们脚下经过。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对我说了很多话。

    如前所述,左边姑娘是个感性的人,但也不乏理智,在终于明白这段感情无法挽回之后,她开始进行自我反思,打扫内心一片狼藉的战场。

    左边姑娘忽然明白自己对赵先生持续的热情以及自己对这段感情持续的坚持来自哪里。

    他们两个人相识于香港,在那样一个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赵先生的每一次追求举动,都被加了额外的分数,以至于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觉得充满浪漫和温情。此后两个人匆匆分开,相隔两地,借以度日的只剩下回忆,而回忆那么美好,这种美好的回忆又给赵先生加了额外的分。

    就这样,实际上左边姑娘所爱着的,不过是回忆里那个被许多客观因素加了分的赵先生,直到赵先生第一次提出分手,像一记闷棍把她敲醒,她明白赵先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爱她。

    8

    赵先生爱着的,其实也不过是他回忆里的左边姑娘。

    赵先生与左边姑娘分手之后一个星期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左边姑娘看着他们在网络空间秀恩爱的照片,竟然感到十分平静。

    赵先生的新女朋友是他的同事,看起来他终于能够给对方一段朝夕相处、能够“一起吃饭看电影”的“完美”感情了。

    左边姑娘忽然意识到,赵先生所说的不能够给她完美的感情,实际上是在说她不能够给赵先生完美的感情。左边姑娘明明从来没有抱怨过两个人这种异地的关系,也没有对赵先生不能天天陪在她身边表示出任何不满,赵先生说出那句话,原来只不过是种遮掩。

    与此同时,左边姑娘发现,自己在得知赵先生有了新女友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怨恨他找了新欢,而是不爽他竟然在自己之前找到了新欢。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爱他,怪只怪异地将情绪放大了。如果上天能够早一点儿给自己一个比赵先生优秀的追求者,大概先变心的就是她自己了吧。

    谁都不是无辜的人啊。

    想明白这一点,左边姑娘轻松愉快干净利落地删掉了赵先生所有的联系方式。原来成熟的人之间的感情,是这样势均力敌。左边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前男友,那个被自己冷暴力之后,给自己发来大段文字,并且说抱歉的男生。

    左边姑娘掏出手机,找了好久才找出那条信息,她又认真地读了一遍。

    短信上的时间是2010年1月30号,三年多过去了,左边姑娘像三年前一样痛哭失声。

    三年前的左边姑娘哭,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三年之后,左边姑娘终于明白,是与少年相处太安逸太安心不用担心失去对方的那段时间,让自己忘记了最开始时爱上他的理由,忘记了那些最初的心情。她的爱情,竟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左边姑娘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爱无能的人,她能够和赵××谈这么久的恋爱,却再也回不去三年前,去爱那个付出了真心的少年。

    9

    左边姑娘跟赵先生分手的第二个月,赵先生找她复合。理由是新欢不如旧爱,像左边这样的好姑娘,失去一个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左边姑娘看着那一串手机号码,从短信的语气揣测出对方是赵先生无疑,左边姑娘觉得有些困惑,为什么成年人在爱情这件事情上竟然可以如此反复无常?她并没有质问赵先生的移情别恋,也没有嘲讽赵先生回头已晚。一向脾气很好的左边姑娘只是淡淡地回复了一句:“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赵先生并不愚蠢,从此没有再联系过左边姑娘。

    赵先生其实也给我打过电话,手机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看到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再亮起……

    我不知道该跟赵先生说什么,以前他跟左边姑娘有矛盾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会跟他说:“姑娘嘛,都是要哄的,你哄一哄就没事了。”

    但是现在说什么呢?虽然我有一大堆想要教训他的话,但是说了他也未必能够明白,就算他能够明白,左边姑娘自己都没有开口戳穿,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说呢?

    我的手机就那样明明灭灭了十分钟,终于彻底地暗了下去。

    没有人会真的站在回忆里等待谁,左边姑娘的少年男友在跟左边姑娘分手一年后有了新的女朋友,赵先生再求复合失败之后又有了新的女朋友,被赵先生甩掉的同事新欢在两个月之后相亲成功开始备婚。

    人是必须向前走的,左边姑娘在最近的一次反思中总结,只有不断往前走的人,才会明白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走出校园的左边姑娘终于进入了真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

    永远

    1

    第一次见到暖丫时,我刚从家里回到自己在外面租住的临时小窝,外婆的葬礼已经结束一个星期,妈妈怕我伤心过度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从妹妹不小心说漏嘴的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奔回家时,家里已经恢复平静,外婆的衣物和老照片通通都随着外婆一起焚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外婆存在过的证据,也只剩下郊外那块没有温度的墓碑。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一张外婆的照片都没留下,我觉得她薄情,但是当时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很差,妹妹一直在哭,妈妈沉默不语,那些指责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就赌着一口气收拾东西离开了家。

    那天我将赶来安慰我的周小哥赶出门,关了手机独自一个人哭了很久,眼睛肿得无法闭合,整夜失眠,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一整夜,到处又阴又冷,一切都糟糕透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发呆,天空灰蒙蒙的,没一点生机,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窗下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声。叫声很细很小,却透着股绝望的凄厉劲,即便在哗啦的雨声里也显得很刺耳,我从窗户伸出头往外看,就在一辆银灰色的车旁边看到一团小小的、白色的、跌跌撞撞挪动着的身影。

    那是我和暖丫的初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遇见了被抛弃在大雨中的幼猫。

    我打着伞走下楼,将她捧在手心里,她很小,很弱,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的,全部粘在身上,眼皮红肿肿地粘在一起,张着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用柔弱的粉红色小爪子使劲地……使劲地抱着我的手指。

    亲人离世和被亲人抛弃,这两种痛哪种更甚?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刻我对这个小东西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奇怪情感,毫不犹豫地将她捧回了家。

    临时决定收养小动物的后果必定是兵荒马乱,我拿了条干毛巾将她包起来,看着她的毛慢慢干透,呼吸也均匀下来就打电话将周小哥从睡梦里叫了出来,等他一身潮湿从雨里闪进门的时候,我正翻箱倒柜找鞋盒,准备给她铺个临时的窝,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就索性从床上抽下来一个抱枕丢在地板上,一个临时的窝就这样“建”成了。

    “老佛爷,您这是……”周小哥知道我心情低落,说起来话来小心翼翼的,进门半天才看到包在毛巾里的某生物,顿时笑了起来,“这耗子怎么你了,被你折磨成这样?毛都没了,你拿开水浇它了?这样可不行,这属于心理变态。”

    我知道他是故意想逗我笑,就没理他,转身将被他称为耗子的幼猫塞进他手里,说:“这只耗子叫猫,我要养她。”

    “养她?你确定?”周小哥相当惊讶,“你连乌龟都能养死。”

    “这次不一样,我会很用心,会把她当亲生的一样养着。”我咬咬牙指了指地上,“你看,我连最喜欢的抱枕都贡献出来了。”

    周小哥打开毛巾,戳了戳不停颤抖中的幼小生物,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疑惑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阳光灿烂的笑:“这么说,我要当爹了。”

    “臭美。”

    我抬脚踢向他,被他灵活闪过,中间还不忘记抬起幼猫的后腿很流氓地鉴定了下它的性别:“哟,是个闺女,不错不错。”

    “把闺女还给我。”我一把抢过幼猫,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抱枕上。

    然后要做什么,就完全不知道了,完全没有养猫经验的我不得不上网查了关于怎么喂养幼猫的相关信息,边查边让周小哥记录。

    “记住啊,幼猫不能直接喂牛奶,会消化不良,最好喂猫奶粉,明天要去买猫奶粉、猫砂,对了,还要去买瓶眼药水。”

    “买眼药水干什么?”

    “眼药水倒了,空瓶子给闺女当奶瓶用,论坛上这么说的,猫太小不会自己喝奶,最好用空的眼药水瓶子,放开水里煮沸几分钟消毒后装上冲好的奶粉喂给她喝……”

    我边查资料边念念叨叨,念了半天没听到周小哥的回应声,回头一看,他正用我房间里的小天平给“闺女”称体重。

    “100克。真轻,才100克。”他抬头看我,“我们的目标是把她养成十斤的大胖子。”

    100克。

    我愣了一下,眼眶忽地又红了。

    100克,这就是一个生命的重量吗?

    那么,外婆,你离开这个世界后,是否世界也只轻了100克,然后就恢复如常,再没有什么变化?

    人怎么可以这么渺小而脆弱呢?

    在我心里重如泰山的事情,竟然只有100克的重量,到底是这个世界太薄情,还是我自己太放不开?

    我又哭了,完全不受控制的,周小哥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抱我,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背,说:“别哭了,你看,外婆走了还给你送了礼物,这个猫闺女肯定就是她怕你太孤单送给你的,看她多疼你。而且,我也会陪着你,上山下海的,这辈子算是耗上了。”

    我还是在哭,声音都开始沙哑了,这时候幼猫摇摇晃晃地从抱枕上站了起来,眼睛明明无法睁开,却准确无误地冲着我的方向,虚弱而娇柔地叫了一声:“喵。”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叫声,我无法形容,只是觉得心头被柔软的羽毛轻轻刷过,又酸又痒,眼泪不由自主地止住了。

    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治愈”,而悲伤中的我,被一只刚刚经历过痛苦的幼猫娇柔的叫声治愈了,因为我听懂了她的声音。她明明自己也很痛苦,却在对我说,不要哭,今后我的生命中只有你,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到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2

    我给幼猫起名叫暖丫,周小哥问我为什么?我回答说,因为遇到她的那天很冷,她一直在发抖,我希望她接下来的人生……哦,不,是猫生,我希望她接下来的猫生都只有温暖。

    周小哥问我,叫“暖暖”不是更好听点吗?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答:贱名好养活,比起文艺腔的“暖暖”,“温暖的丫头”听起来不是更加亲昵可爱吗?

    周小哥恍然大悟,怪腔怪调,笑我:其实,你也想当个温暖的丫头吧?

    我没理他。好吧,他说对了。

    那之后,我一直都没回家,也没主动联系过家里,妈妈几次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爸爸给我找了新工作,是在一所实验小学里当代课老师,催我快点去报到。我含糊地应着,挂了电话,却完全没有一点想要动身的意思,我知道,我不会去的。

    对于家里为我安排好的一切,我有种条件反射的抵触情绪,从小就是,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去当老师,倒也不是讨厌老师这个职业,而是,我讨厌爸爸和妈妈从来不和我商量便自以为是地决定好我的人生,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被尊重,或者说,他们觉得尊重对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

    比如说:

    我正兴致勃勃地学着各种游戏就被送进小学开始朝八晚五,那年我才五岁,每天写作业背课文,至今不会踢毽子、跳皮筋。

    好不容易跟一帮比我大的同学混熟了,又被告知要复读,不能跟熟悉的朋友们一起升学。

    当校长的爸爸会不时地叮嘱老师对我严格要求,于是我得到的是更加繁重的作业和似乎永远都做不完的数学试题。

    ……

    我知道他们爱我,可我不快乐,这不正常,也不正确,就像我永远也无法接受怕我伤心过度而没通知我回去见外婆最后一面这个可笑的理由。

    所以我要反抗。

    我将自己伪装得很忙,忙的内容当然是暖丫的吃喝拉撒,眼睛还未睁开的奶猫真的跟人类的婴儿一样难伺候,我在当妈的劳累和欣喜中痛并快乐着。

    给暖丫喂奶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她的嘴巴张开也只能叼住眼药水瓶子的顶端,我要一点一点地往外挤奶,速度不能快,否则她来不及吞咽会呛到,也不能太慢,跟不上她吃的速度,会招来她的不满……通常一顿奶喂下来,我的胳膊已经酸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而且,奶猫跟婴儿一样,很容易就饿,通常三四小时就要喂一次,晚上也不例外,无论半夜几点,她只要一叫,我便如同受到召唤的斗士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奶粉、喂奶,动作越来越娴熟,以至于到了后来,半夜再起来喂奶时,我都是闭着眼睛完成这一切的。

    吃完了要拉,这是动物的本能,但是奶猫如果太小,根本不会排便,这个时候猫妈妈会舔奶猫的屁屁周围,刺激它们排便,而暖丫显然享受不到这一权利。

    “怎么办?”面对只吃不拉的暖丫我对着周小哥愁眉苦脸。

    “要不,你来代替猫妈妈帮她一下?”周小哥也很无奈。

    “这这这……”我结结巴巴指了指暖丫的小PP,使劲摇头,“显然不行,这有违人类的常理。”

    “谁让你真舔?用柔软点的布沾点温水按摩一下不就行了?”周小哥大笑。

    按照他的方法,我试着按摩了下暖丫的小PP,终于,暖丫在进入我家的第三天成功地拉了,这历史性的一拉,让我欢呼雀跃了很久,那阵子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全心地快乐着。

    接下来,暖丫的眼睛睁开了,暖丫终于不像耗子了,暖丫叫声变大了,暖丫走路稳当多了,暖丫会一路小跑围绕在我身前身后……

    我的生活被这个小东西充斥着,我没时间理会那些烦心的事,没时间不开心,我假装自己有着充实又完美的人生。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再完美的伪装也有被拆穿的一天,那一天,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泡面、零食和猫玩具回到家里,就看到一脸盛怒的爸爸妈妈站在门口,我知道,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手机不通,家也不回,给你找了工作,你也不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了面老妈就连珠炮一样发问,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开门,将他们让进屋子里,这时候暖丫听到我回来的脚步声,从抱枕上一骨碌爬起来,撒欢似的朝我奔了过来,奔到一半看到紧接着进门的爸爸和妈妈,又立刻停住了,怯生生地缩着脖子不知道是该继续跑还是该躲起来。

    我蹲下去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抱回抱枕上,才回身对爸爸妈妈说:“我这阵子挺忙的,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工作,我一直在给杂志社写稿子。”

    虽然没名没钱,但是自由撰稿人也算是一种职业,虽然这种职业在爸爸妈妈眼里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写稿子有稳定收入吗?有人给你买五险一金吗?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老了写不动了怎么办?”妈妈又是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我毫无招架之力。

    她总恨不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张她画好的图纸,她能从现在看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绝对不会有差错,这样她才放心。

    可我觉得她幼稚,这怎么可能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爸爸突然开口了:“给你最后一个星期的期限,下个星期还不报到,就给我搬回家去。”

    “还有这只猫,赶紧处理了,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了,还养猫?”妈妈指着暖丫补了一句。

    无辜的暖丫听不懂人类的争吵,只知道妈妈看它的眼神不太友善,害怕地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无助。

    “我不会去报到的,也不会把暖丫丢了,反正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事你们都不满意,就继续不满意下去吧,我饿不死就行,其他的不用你们操心。”我倔犟地丢下一句话,抱着暖丫进了卧室,然后重重关上房门,再没出去过。

    那天爸爸妈妈很快就走了,似乎被我气得不轻,我取得了短暂的胜利,为了防止他们再找到我,当天晚上就收拾好行李,连夜搬去了周小哥的小公寓里。

    “你这是逃难呢?还是躲债?”我的突然到来让周小哥很是意外,但等我说明白来龙去脉他就不说话了:“住这里吧,住我这里总比你在外面乱跑要安全些。”他只能这么说。

    “你说我爸妈是不是很过分,我怀疑我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除了否定我的存在价值,就不会做点别的吗?”我霸占着周小哥家的沙发,急着让他评理。

    “你这是逼我说我未来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的坏话,你太恶毒了。”他对我摇头。

    “可我是你未来媳妇,你向着我是应该的。”我嚷。

    “那也不能说岳父大人岳母大人的坏话,我是不会屈服的。”他梗着脖子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你个狗腿子。”我恨恨地将沙发上的抱枕使劲朝他丢了过去,转身去抱暖丫,再也不想理他。

    3

    在周小哥家住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在暖丫终于脱离奶粉,能吃些泡软的幼猫猫粮时,我发现我搬来周小哥家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我妈找到了我,周小哥把我出卖了。

    当妈妈堵住我,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时,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嚷了起来:“我就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靠你们,就算饿死了也不连累你们,这样也不行吗?”

    嚷完,狠狠地瞪了周小哥一眼,抱起暖丫就冲出了门。

    那天正好是冬至,外面很冷,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我只穿了件大毛衣冻得瑟瑟发抖,也许是感觉到我的颤抖,暖丫在我怀里不安地叫了两声,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冰凉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我,不要难过。

    “暖丫。”我坐在街边的长凳上抱着暖丫喃喃自语,“还是你好,不会出卖我,不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有存在价值。”

    “喵……”她在我怀里抬头看我,湛蓝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似乎是在担心我,也似乎是想要劝我回去。

    “从此以后,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吧,就我们两个也没什么不好。”我抱紧它,将一句气话说得无比悲壮。

    一个下午就这么迷迷糊糊过来了,晚上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暖丫开始饿了,在我腿上“喵喵”乱叫,我的肚子也打起鼓来,有点想念家里的热被窝,可是自己跑出来又自己跑回去这也太没面子了,所以,我决定死撑着。

    手脚都开始麻木时,周小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烤地瓜,递到我手上,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在街口站着看你一下午了,就想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你行,撑了一个下午,脸都冻青了,还在死撑,你是属忍者神龟的吧你。”

    “叛徒,别跟我说话。”我很有骨气地扭过头去,但是烤地瓜的味道实在太香,忍不住还是先把烤地瓜接了过去,然后继续扭头怄气。

    “行行行,我是叛徒,神龟拜托你先把壳穿上吧。”他半怒半笑地将大衣披在我身上,还不忘补一句,“你妈回去了,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你不当老师也行,但至少好好去找个工作,稿子业余写就是,想全职必须等收入稳定了再说,暖丫送不送人也随便你,只要你能照顾得过来。”

    “真的?”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真的,你赢了,开心了吧?你妈眼眶都红了,看起来特难过,你是不是感觉特好?”周小哥凉凉地问我。

    “我也不是故意想气她,是她太霸道了。”赢了一场战役,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底气反而越来越薄弱,“她没真哭吧?从小到大,我还没见她哭过……”

    “在我面前是没哭,谁知道转过头去有没有哭,反正我看她抹眼泪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吓我,反正周小哥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特夸张。

    我没说话,暖丫过来蹭我,我摸摸它的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似乎看懂我的心思,不再烦我,转而去蹭周小哥。

    周小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妙鲜包打开放在暖丫面前,暖丫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拍了我一下,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看把咱闺女饿的。还说你妈霸道,你就不霸道了吗?你带暖丫出来前问过暖丫吗?你怎么就知道她愿意跟着你在外面受冻挨饿?”

    是啊,我没问过暖丫,只是觉得我是主人,我把她养大,她理所应当服从我的一切安排,人类也许都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陋习,我自己都是这样,又有什么权利去怪别人呢?

    “算了,先回家吧,你是想去我那儿,还是继续住你的小猪窝,都随便你。”等暖丫吃完东西,周小哥将她抱起来裹进棉衣里,拍了拍我的头,“其实吧,人一旦长大,自由就变成相对的了,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至少要在生活无忧的条件下吧?每次都撂狠话:我不靠任何人。但是你想想,月底的时候谁给你交的房租?你饿得快横尸的时候谁给你收的尸?每次回家谁往你包里塞肉塞钱?你赚那点钱,只用来零花当然觉得挺充足的,真亏你好意思说独立说自由。明明就是个豆芽非冒充大树,人的叛逆期再超长也该有个限度。”

    “可我真的不想再被家里管着了。”我喃喃地嚷。

    “那就拿出个真正独立的样来给大家瞧瞧,一边嚷着独立一边吃着家里,算怎么回事?”周小哥这次真有些生气了。

    我……

    我低着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任由周小哥像领走失的孩子一样把我领回家,然后狠狠地生了一场病。

    没脸回家,生着病也不能回自己的猪窝,于是我只能继续在周小哥家蹭吃蹭喝蹭床睡,周小哥一边上班一边照顾我和暖丫,累得够戗,所以时常会冲我咬牙切齿。

    “我上辈子欠你的。”

    我吸吸鼻子,抱着暖丫缩在空调下装失聪,暖丫更是不客气地在我怀里打起了呼噜,吃饱了撑到了的一人一猫看着厨房里一边抱怨一边洗碗的伟岸背影,就这么又满足又愧疚地渐渐睡去了。

    4

    我终于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经理助理,每天朝九晚五,工作不算多喜欢,但因为是自己选择的也没什么怨言,被难缠的上司刁难过后,还偶尔会想,其实当老师也不错,至少在没课的时候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情,还有暑假和寒假,福利也不错,很多职业都比不了。这么想着又骂自己贱,于是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晚上在家还要忙着赶稿子,每每到半夜都累得想撞墙,无力感越来越重,但是想想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又真的说不出一句怨言,只能将头埋在被子里,大喊大叫着发泄情绪。

    暖丫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回家,她就在我脚边绕;我写稿子,她就安安静静地卧在电脑桌边的南瓜小沙发上发呆;我洗澡,她就蹲在浴室门口一直等我出来;我睡觉,她就爬到我床头固执地睡在我的旁边。

    周小哥也忙了起来,时常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我当真过起了跟暖丫相依为命的日子。写稿子累的时候,我会抬起头看一眼旁边的暖丫,她时常是眯着眼睛半入定状态,看我看过来,立刻睁开眼睛,我叫她的名字,她就站起来跳到我脚边来回蹭两下,我说,没事,我就叫叫你,她歪着脑袋看看我,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受骗的小媳妇模样,那模样时常逗得我哈哈大笑,烦恼啊劳累啊也跟着一扫而光了。

    周末的时候,我和周小哥一起吃饭,无意中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睡觉的暖丫,那背影显得很寂寞,我心血来潮跟周小哥提了一句:“我们两个都忙,没时间陪暖丫玩,你说,我们应不应该给暖丫找个伴?”

    “我是没意见,暖丫自己没意见就行。”周小哥继续吃他的饭。

    暖丫怎么会有意见?有猫陪她玩,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么想。

    我认真地张罗起了这件事,也许是有缘,在我有这个想法的第二天就在楼道口遇见了一只半个月大的奶猫,正张着大嘴四处叫唤,估计也是被母猫遗弃的,我拿了根火腿肠剥开皮放在她面前,她饿急了,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边啃边呜咽着,那样子很可怜。

    我顺理成章地将奶猫抱回了家,她也是只母猫,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炭丫。因为她全身雪白,只有头顶上有一块黑色的毛,让人想起一个成语:雪中送炭。

    我小心翼翼地将炭丫放到暖丫面前,并且介绍说:“这个是妹妹,叫炭丫,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暖丫看着炭丫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后退后退再后退,然后转身跑掉了。

    “你怎么这么不友好?”我在暖丫身后责备她,拍拍抢了暖丫的碗正埋头猛吃的炭丫,安慰道:“小炭丫,暖丫姐姐会接纳你的,放心吧。”

    不过,很快,我发现自己过于理想化了,猫没那么容易接纳别的同类进入自己的领地,暖丫也一样。

    她对炭丫充满敌意,甚至经常用爪子挠炭丫,炭丫才一个月大哪里打得过已经四个月吃得身强力壮的暖丫,经常被挠得嗷嗷大叫,我闻声赶来,解救下炭丫的同时也会责备暖丫。

    有一次,暖丫咬着炭丫的耳朵不放,我正忙着写稿子,被炭丫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冲过来看到那副以大欺小的情景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伸手打了暖丫一下,并且吼她:“暖丫,你太让我失望了,走开。”

    暖丫呜咽着跑开了,她钻进床底下,一天都没出来,我生着气,也没理她,而是忙着安慰炭丫,给她开了罐猫罐头。

    慢慢地,我发现了事情不太对劲,暖丫开始躲着我,对炭丫也是敬而远之,时常自己蹲在阳台上看着外面发呆,背影很忧郁,我一靠近,她就马上跳开,连抱一下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又过了一个礼拜,炭丫已经完全适应这个家了,还学会了用猫砂,时常缠在我脚边“喵喵”叫着撒娇,暖丫越来越沉默,然后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趁着我下楼拿快递,忘记关门的空当跑了出去。

    暖丫离家出走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找遍了家里的角落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又在楼下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心顿时凉了半截,班也顾不得去上,就哭着给周小哥打电话。

    “暖丫离家出走了,怎么办?哪里都找不到她。”

    “你别急,先找找家里,看看她是不是躲在哪里了?”周小哥显然已经到公司了,正在开晨会,压低着嗓子跟我说话,“不一定就是离家出走了。”

    “我都找过了,连箱子都翻出来看了,真的哪里都没有。”我继续哭,一边哭一边在楼道里翻翻找找。

    “那你先在附近找找,我马上赶过去。”周小哥说着挂断电话。

    等周小哥赶回来的时候我正不知所措地坐在楼下的石阶上,他拉着我又四处找了找,问:“你带她去过哪里没有?”

    “她胆子小,不爱出门,我就不勉强她出门了,所以基本哪里都没去过。”我哑着嗓子答,跟着周小哥的脚步四处找,边找边抱怨,“她怎么会离家出走呢?我对她那么好……”

    “不会是因为炭丫吧?”周小哥提醒我,“她不喜欢炭丫,你又老护着炭丫,她觉得自己在家里失去地位了。”

    “怎么可能?我把炭丫带回来还不是怕她自己太孤单吗?而且炭丫小,我护着她也是应该的,总不能看着她欺负小的也不理不问的吧?她哪里失去地位了,我最喜欢的还是她。”我很委屈。

    “可是暖丫不懂这些,她只知道,你突然又带了一只猫回去,那只猫抢她的吃的,抢她的床,她保护自己的地盘却被你骂,甚至被你打……”周小哥回头看我,“你是为她好,但也许你的方式太粗暴了。”

    “是这样吗?”我不太相信。

    “她现在就像你跟你妈闹别扭那会儿的情绪一样。”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可能我真没考虑到暖丫的感受,只是一门心思觉得为她好,从不觉得自己有错,被反抗之后还觉得无比委屈。

    那么,当初我妈是不是也是这样感觉呢?

    就这么盲目地找了一个上午,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暖丫,她缩在我带着她离家出走那天坐过的长凳下面,白白的一团像被遗弃在路边的糯米团,灰灰白白沾了一身尘土,我奔过去叫她的名字,她听到我的声音抬头就往我这边冲,一直跳进我的怀里,就再也不肯出来,还使劲往我衣服里钻。

    她被吓坏了,她不知道去哪儿,她一直在这里等我来接她回家。

    就像我当初一样,也一直在等着谁接我回家。

    我抱着受惊的暖丫,眼泪刷刷就流了下来,她也在我怀里呜咽,如果猫有眼泪,我想她一定也在大哭。

    “有其母必有其女,暖丫的脾气跟你真像。”周小哥在一旁糗我。

    “哪里像了?”我红着眼睛瞪他。

    他笑:“怄着一口气,闷闷不吭声,然后再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忘记了世界上有个词叫沟通。”

    “我跟暖丫怎么沟通?我又不会猫语。”我反驳。

    “你跟你妈总可以沟通吧?据我所知,你精通汉语,还精通你家的方言,偶尔还来两句英语,人才啊你是。”周小哥憋着坏嘲笑我的样子很欠抽。

    可我这次不想抽他,因为他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我跟我妈,甚至我爸都缺乏沟通,或者说我一心想着反抗,根本没注意到,原来事情是可以用沟通的方式解决的。

    5

    将暖丫带回家后,我暂时先将炭丫与她分开,两个丫头各自有自己的领地,有自己的碗和水杯,有自己的窝,虽然她们喜欢争夺我的床,但是紧张的气氛慢慢缓和了。

    我不许炭丫抢暖丫的东西,也不再责备暖丫,在两个小家伙第一次友好地互相给对方舔毛的时候奖励她们吃罐头,夸奖她们是世界上最乖巧的猫丫。

    周末的时候我跟周小哥回我家,饭桌上我尽量温和地跟老爸老妈说话,偶尔老妈因为一些小问题指责我,我也不回嘴,傻笑着带过,渐渐地,老妈指责我的次数开始变少了,我明白了,态度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晚饭过后,老妈洗碗,我挤在旁边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忍不住问了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妈,你为什么没留外婆的照片……想她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不也挺好吗?”

    老妈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我,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洗碗:“你什么都不懂。”

    要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我肯定又会跳起来,肯定又是一场争吵,但是这次我没急,我想听听老妈接下来想说什么:“我不懂,你告诉我呀,告诉我,我就懂了。”

    老妈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眼神变了变,还是回答说:“老一辈有传统,照片是人留在世界上的牵挂,离开的人把自己生前所有的照片都带走,就能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了。”

    比起自己的思念,老妈选择了让外婆无牵无挂地离开,我却一度以为她薄情……

    我站在老妈背后,只觉得鼻头在发酸,只想骂自己浑蛋,那句“对不起”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唉,其实也不怪你什么都不懂,怪只怪我和你爸那么早就送你去上学……”妈妈洗着碗,叹了口气,“那时候也是没办法,你爸工作忙,你妹妹还小,你爷爷奶奶身体也都不好,我顾老的又顾小的,实在顾不上你,有一次你自己跑出去玩差点掉在水沟里淹死,我想着把你送去学校,至少你是安全的……谁家五岁的孩子不想着玩啊,我知道你有怨气,所以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

    “妈,别说了……”我在她身后泣不成声,“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就是个浑蛋、傻子……”

    “哎哎哎……你这死丫头,好好的哭什么?”老妈转过身来对我嚷,但是嚷着嚷着眼圈也跟着红了。

    我不想哭,可我忍不住,周小哥说得没错,我就是棵豆芽,还非要冒充大树,幸好暖丫这个小家伙将我折腾了一番,让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样貌,让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多幸福。

    那之后的很久很久,我都会看着暖丫和炭丫熟睡的样子,小声地笑,周小哥问我笑什么,我骄傲地回答说:“我有两个闺女,而且我把她们养得又白又胖,这不值得骄傲吗?”

    “白痴。”周小哥笑着骂我,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不理我的疯言疯语。

    可我是真的很骄傲,我有两份全心全意的陪伴,我永远都不会孤单。

    南门大侠

    1。

    我无法忘记那张丑脸。他太丑了,丑得堪比现代艺术,嘴巴宽厚,鼻梁塌陷,脸上雀斑横生,两只小眼几乎没有眼白,仿佛刀片在倭瓜上划出的两道小口,让人一度怀疑他无法看清这个世界。

    比长相更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周红霞。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地道的乡下女孩子的名字。没人猜得出他父母起这名字的初衷,或许连他父母都曾松一口气,幸亏这不是女娃,男娃长成这样,已属家门不幸。他的同乡大勇告诫我们,不要叫他“老周”或“红霞”,“老周”是他爹,叫“红霞”他会急。从小到大,他只认“大霞”这一个名字。

    大霞与我同上县中,准确地说是县里的三中,是全县教学质量最差的高中。这里收容的尽是没考上一中、二中的小败类,也从没有人自这里升上过大学,莘莘学子,碌碌青春,不过是为了高二结束时的会考,会考结束,拿着一纸高中文凭走人。

    大家第一次在宿舍相会,坐在床铺上群聊。孩子们认识的方式很简单,每人讲一个黄色笑话,我显然不在行,憋半天,憋出“莎士比亚”的老梗[老梗,指被用了无数次的旧搞笑桥段,或是大家都听过的笑话。

    ]。多数人面露憾意,应付性地咧嘴了事,大霞却不懂,扭头问身边的人,瞪着小眼期待答案,然后狂笑不止,谁都劝不住,越劝笑得越放肆。他也不许任何人碰他,一个乐到极点的人,全身都是敏感的。

    当晚,他贿赂同学,调换床位,主动与我做起朋友,自此阴魂不散,自习课挪过来聊天,放学拉我一起吃饭,连晨跑都故意挤到我后面。我虽然不敢正眼瞧他,还是接受了这份情义。大霞其实人不错,有着山里人特有的仗义与豪爽,只要你开口,他什么都肯干。

    周末,大霞从老家带来一袋粮食,准备去食堂换成粮票,有同学问:“大霞,这么一大袋子,你抱得动吗?”大霞愣一下,搬起地上的粮食抛向空中,一边抛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我能不能!你看我能不能!”宿舍里哄笑起来,叫好声此起彼伏,大霞受到鼓舞,咧着大嘴将粮食抛得更高。突然,他停下来,丢掉袋子,收起笑意,噘着嘴巴说:“笑你们个头,就知道你们是爱笑话我们山里人。”大家笑得更开心,劈里啪啦倒在床铺上。

    熄灯前,有同学问:“大霞,你老说你一米七八,你能脚蹬住这边的上铺,手摸到那边的上铺吗?”大霞放下手里的书,坐起来说:“什么叫摸到?我能用手抓住对面的上铺,不信你们把我托起来试试。”众人托起大霞,大霞完成任务,正待炫耀,门口传来女班主任的声音:“都几点了,闹什么闹!”所有人第一时间滚回床铺,只留下撑在空中的大霞。班主任走进来问:“红霞,你干吗呢?”大霞汗如雨下,却动弹不得,喃喃地说:“张老师,我……我没干啥。”班主任说:“还不回你床铺睡觉去!”大霞委屈地说:“张老师,我……我回不去。”

    春季运动会上,大霞代表我们班参加三千米长跑比赛。他显然不懂什么是三千米长跑,枪响那一刻,即开足马力狂奔,龇牙咧嘴,昂首挺胸,将一干名将远远甩在身后。全校师生惊呆了,一个个站起身来,哄笑声、叫好声回荡操场。一圈半后,大霞体力不支,步伐失去平衡,像只中了毒的螃蟹,名将们陆续将他超越,接着超了他一圈、两圈,他停下来,望望天边的红晕,径直走回自己的班级。

    我问大勇:“这家伙一直是这样吗?”大勇笑着说:“怎么会?以前在老家他不这样,他家特别穷,爹没本事,是个瘸子,娘跟人跑了就再没回来,他爷爷奶奶都嫌弃他们家,一直住在叔叔、大爷家养老。总之,他们家属于抬不起头做人那种,现在出来上学了,当然很开心,这边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也没人孤立他。”

    我相信大霞是享受自己的“活宝”身份的,因为再傻的人也能分辨出那些笑声的真伪,可他始终如一地扮演着二百五的角色,并乐此不疲。

    黑暗中,他翻过身,静静地望着我。我揉揉眼问:“怎么了?”他说:“莎士比亚……”然后捂着脸咯咯笑起来。

    2。

    我们当初所在的那所县中,地处牛城郊区,毗邻火葬场,空气里终年弥漫着奇怪的焦煳味道。这种味道激发出青春期男生潜在的暴戾,从教学楼到宿舍,从校门口到操场,每日厮打声不断,几乎所有男生课余都在打群架。学校南门是主战场,逢周末,那里的群架动辄百人,声势滔天,荒唐的是,这些群架多数以半娱乐姿态出现,同龄人之间哪儿有那么多仇恨,大家不过是无聊,两三个学生的拌嘴,片刻便演变成一大堆闲人的群殴,其实只是为了精神层面的饱满。

    大霞成为南门外的明星,不是因为他身手有多好,实在是参与度无人可比。各个年级,各个班级,只要认识他的,都约他助阵,有时候两边应下来,不知怎么办,就抽签决定帮谁,失败一方也不会恨他。大霞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出身不好,长相不好,成绩不好,甚至连个黄色笑话都不会讲,能够支撑自己在这个地方立足的,只剩下仗义和豪爽,他期望自己无私的付出能够换来更多人的信任,然而事与愿违,大家还是习惯将他当作活宝,对他的期许,永远只是一阵可以缓解压力的笑声。

    大霞开始挨打,各帮派火并的规模越来越大,争相拉拢低年级新人,大霞成为这些新人练手的靶子。他们有个共识:此君白打,不会记仇,不会告发。楼道里,食堂里,操场上,南门外,大霞和一个又一个男生动手,被一伙又一伙男生追打,他果真没放在心上,从未告发过,他觉得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江湖恩怨,江湖上的恩怨,不算恩怨。

    但他也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许别人打他的脸,每每失势关头,第一件事便是护住那张丑脸,任凭拳打脚踢,就是不松手。我不理解,去问大勇,大勇说:“他爹当年就是被人打脸打蒙了,跌到沟里摔断腿的。”也许是命运安排,大霞每次参与斗殴,总会被对方打脸,他的脸实在太大了,这种先天性的缺憾真是令他伤透了脑筋。

    学校里最著名的地头蛇盯上了大霞,这次他无论如何是护不住了,索性主动前去讲道理,他义正词严地告诉对方:“过去无冤无仇,今后只想做个朋友。”地头蛇一路把他打出宿舍,再一路打到他的宿舍。最后,地头蛇打累了,嘲弄大霞,呼出一个耳光问:“今天打你的事,敢告诉老师吗?”大霞含着泪故作镇静地说:“你放心,我……我不会告诉老师。”地头蛇乐了,再戳大霞脑袋一下说:“那你说说我们这次该不该打你?”大霞委屈地挤了下眼泪,恢复脸色说:“是我的错,我……我以后不敢了。”宿舍里集体哄笑起来。

    一般来说,遭此大辱,人的性格与行为会不同程度地发生改变,可这逻辑不适用于大霞,没过几天,他又和别人约架去了。支撑大霞对生活充满正能量的,是班上一个叫爱琳的姑娘,她与我同桌,有几分姿色,外加性格开朗,能够接受班上坏孩子的玩笑,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大霞聊天的女生,于是大霞迫不及待地迎来了初恋。

    一个月后,爱琳成为大勇的女朋友。

    大霞心碎不已,通过我给爱琳送了封信,满纸的语病错字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爱意。大勇暴怒,指责大霞不义,大霞强硬回击,坚持自己有表白的权利,他大声告诉在场的人:大勇能认识爱琳是自己的功劳,他才是第一个认识爱琳的人。

    南门外,大勇领着几个手下围殴大霞,大霞流着鼻血滚在地上惨叫。我冲过去拉住大勇的胳膊喊:“别打啦!你至于对老乡下这么重的手吗!”大勇停下来,望着我不作声,大霞爬起来,用脏手抹了把鼻涕,抓住大勇洁白的领口喊:“张大勇!你有种今天弄死我,你弄不死我,就不算男子汉!”大勇一脚将大霞踢翻,招呼手下离去。

    这个丑陋的、辛酸的、幽默的、可怜的男孩子再次哭了,这次,他哭出了声,他再不顾旁人的脸色,崩溃式号丧,他连哭都哭得这么难听,仿佛一只病入膏肓的豺狼,凄凄厉厉,点燃远处的夕阳。

    多年后,他告诉我,和大勇这场架是他前半生最痛的一段记忆,以往的种种欺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而这一次,他感到心底有块柔软的东西被践踏了,这是一种无仇可报的屈辱,是一种直达心底的悲凉。

    2001年秋,三中的学生在一次群架中闹出人命,随后检察院的车开进操场,学校南门竖起“派出所常驻治安办公室”的牌子,从此那个地方再没有人敢打架,而远在城里学美术的我也渐渐失去了老同学们的消息,我只听说大霞被班上的坏孩子孤立了,在万分痛苦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会考结束后他第一个离开了校园。

    进城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超子,你将来要是考上了大学,别忘了我。”

    3。

    2009年春,我离开CBD,前往崇文门附近一家企业上班,在那边的楼道里邂逅卖便当的大霞。

    当时我十分尴尬,接过他递来的打火机点烟,火苗蹿出一尺高,把前面的刘海儿烧掉大半。他望着我头顶升起的那团烟雾,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了足足两分钟。八年没见,我们第一时间就回到了熟悉的节奏。

    大霞说,他2007年来京卖便当,先替别人跑了半年腿,表弟来京后俩人合伙干,他负责做,表弟负责送,忙不过来时自己也出门送餐,没想到今天第一单买卖就遇到了故人。下班后,我赶到大霞住处,约他们哥俩出来吃饭,席间以一个专业营销人士的身份帮他们做产品分析。我告诉他们,想赚这一带白领的钱,首先要增加菜量,其次是样式,最好学学韩式、西式快餐。大霞为难地笑了笑,鉴于哥俩的实力,我的要求显然高了。

    当时最令大霞头疼的,不是拙劣的生产力,而是他的竞争对手二丫。二丫是个黑黑瘦瘦的关中姑娘,也做便当买卖,后台硬,舅舅在崇文门附近开餐厅,她的便当全部出自那里,口味、花样远胜大霞哥俩。面对二丫这样的大敌,大霞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继续打价格战、服务战,反正他不嫌累,表弟忙不过来时,他就放下勺子骑车送饭。

    一个月后,二丫成为大霞的女朋友。

    我不明白这俩人是怎么掺和在一起的,向他请教。他告诉我,他和二丫在这一带便当市场斗了很久,今天你赢,明天我赢,直到有一天,二丫当街拦住他的车子向他道别。她说她舅舅要她回老家相亲,届时如果村长儿子点头,她就得嫁人,她不想离开北京,也不敢拒绝舅舅,她父母双亡,是舅舅养大了她,还供她上完高中。大霞大惊,驱车杀到二丫舅舅所在的餐厅,拍着前台处的桌子嚷嚷自己要做二丫的男朋友。二丫舅舅现身,唤出后厨二百斤重的大胖,大霞气运丹田击出双掌,被大胖一脚踢出门外。大霞不忿,隔天再去,又被轰出。他干脆停下手里的工作,每日专挑午餐和晚餐时间赶往二丫舅舅的餐厅,扮演滚刀肉,大胖明显招架不住,二丫舅舅亲自抄拖把上阵,大霞把大脸放在桌上让二丫舅舅敲,二丫舅舅大喝一声敲下去,大霞起身跑了。

    公寓门口,大霞望着二丫傻乐,二丫放下行李说:“我舅不认我了,我也不想再跟着他干,既然大家是做便当认识的,那就一起做吧,我有手艺,炒的菜比你炒的好吃。”自此,二丫成为便当小分队大当家,大霞则成为职业送餐员。

    大厦一楼大厅,物业经理发现我与大霞交谈,走过来问:“这就是给你们公司送饭的那个人?”我说:“是,正和他商量我们那一层的订餐情况。”物业经理转向大霞,扬起下巴露出鼻毛说:“我告诉你,卖盒饭的,以后你们这种人少用大厅这边的直梯知道吗?你们这种小个体经营者,连身像样的制服都没有,我们这边上楼下楼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以后上楼用拐角处那个直梯。”

    物业经理走后,我看着大霞,期待他找补面子,向远处骂上一句“傻×”,可他没有,他缓慢地卸下笑容,憨厚地抿了抿嘴,接着又笑起来,说:“那就这样了,我和我弟十二点送过来,我先回去帮二丫炒菜。”

    即使有了二丫的手艺,大霞的便当生意依旧不好,园区做快餐的越来越多,多是韩式、西式口味,菜量虽不如大霞给得多,价格也偏贵,可女白领们喜欢,现在的女孩子已不在乎午餐价格,她们喜欢新潮的口味,也生怕自己吃得太多。

    大霞没什么挫败感,反而精神头比以往更足,早上奔波各处散发传单,中午奔波各处送饭,下午还要拜访那些习惯加班的广告公司。他奉行着和早年类似的人生哲学:自己什么都没有,没学历,没身家,没后台,有的只是使不完的力气和一腔的执着。他似乎总有一种超然的乐观,认为相比同龄人,自己已经收获了爱情,并在为娶那个姑娘而奋斗,市井中的嘴脸与刁难就算了,那都是些小坎坷,事业上的坎坷,不算坎坷。

    为了给大霞抹平一些坎坷,我支出损招儿,告诉他以后每个月给这边大公司的前台姑娘们两百元钱,即便是大公司的前台,实际工资也并不多,两百元同样值得尊重。大霞采纳了我的意见,销售业绩开始增长,一季度下来,聘用的临时工增加到两个,半栋楼都能闻到二丫饭菜的香味。可好景不长,一家以数字开头的知名快餐企业入驻园区,人家既有实体店,又附带送餐服务,送餐员还都是水灵灵的小鲜肉。大霞的两百元政策失效,送餐员恢复到他和表弟两人,渐渐地,表弟也用不上了,他的便当生涯走到了尽头。

    新年过后,大霞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迎来转机,二丫舅舅终于认可他与二丫的交往,并答应借给他们八万元。他们转投郊区,在职大南门附近的平民市场开了个小餐馆,经营早点与油泼面。

    4。

    由于地理原因,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复往日,彼此间联系愈发地少。直到2010年夏末,我搬到女朋友家所在的三间舍社区,才与大霞有了第二次团聚的机会,他和二丫所在的市场与三间舍相隔不远,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周末,他亲自下厨招待我和我女朋友,坐在桌边笑嘻嘻地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媳妇老家的秘方,别看就一碗面,我学了一个多月才出师。”

    可惜,大霞的境遇从来不会像他做出的饭菜那样美好,他们的生意刚刚有了点儿起色,就面临关门歇业的危险,他们招惹了三间舍最著名的一个浑蛋。

    当年的三间舍,地痞丛出,很多无所事事的本地混混儿以欺负外地商贩为乐,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叫作老虎,老虎和他的手下很好辨认:光头,文身,出入乘坐一辆红色马自达。这帮人专门在职大附近收取外地商贩的保护费,且专挑证件不全的下手,老虎自称上面有人,不给钱就捣乱,扬言一个电话就能封店抓人。

    二丫说,老虎要的不算多,一个星期三百元。可大霞表示心疼,他是卖便当出身的,知道这三百元来得有多不易,何况自己和女友舅舅间还有份巨额的债务。他害怕老虎那帮人,也知道这地方很多做生意的都在交保护费,但他就是不愿意。

    他站在门口,看着老虎和手下进去轰掉吃面的顾客,踢翻滚烫的汤锅,二丫和表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老虎返回门口,用力扇大霞一个嘴巴子,说:“小子,明儿还这点,有种你就开门。”自此,大霞和他的店成为市场的“明星”,每天早上成堆的闲人围在外面欣赏老虎踢馆扇人,从没有人报警,大霞也不许别人报警,他大喊:“谁报警我跟谁急!”

    二丫找到我,要我出面劝大霞交保护费,她不心疼这个钱,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男朋友这么傻。二丫流着泪说:“你认识他最久,你告诉我,他一直是这样的吗?”我说:“算了,还是报警吧,或者你们干脆换个地儿做生意。他现在不见我,电话也不接,看样子是铁了心。”二丫哭得更加厉害,抹着眼泪说:“我想报警,大霞不让,说现在报警,生意就真没法儿做了,老虎他们最多被拘留几天就会放出来,出来后还是不会放过我们。我也想过搬走,可开这个店的大部分钱是我舅舅的,我舅妈一直在逼着我们还债,离开这儿,我们怎么还啊?这该死的大霞,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来找他。”

    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大霞的店早已没了顾客上门,窗口的玻璃碴儿被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点点敲到地上,他每日里准时来到市场开门、打烊,端坐在椅子上注视来往人群。老虎来闹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对这个丑八怪愣头青厌恶到了极点,这小子无意之中拆穿了那个“上面有人”的谎言,至少所谓的“工商局关系”始终没有出现。市场里其他商贩陆续开始拖欠保护费,他们给老虎的理由是:“那个卖油泼面的活宝什么时候交钱,我们就交钱。”老虎向大霞发出最后通牒:保护费降为每星期两百元,要么交钱,要么两周内关张走人。十月份的最后一天,他会带全部人马来做个了断,害怕的话,可以报警。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事实上,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从未见他有过真正的胆识,他就是个外表豪爽仗义、骨子里仅仅靠蛮力汲汲于生存的素人[素人,平民、平常人。

    ],他早就习惯了被嘲弄、欺负,也忽略了诸多嘴脸与刁难,他默默无闻的人生躲避着各种波澜与变数,苛求的不过是一隅之安。

    早上七点,他来到市场,在众人注视下重新打开那扇残破的门,瞪着小眼站在自己的店前,一缕阳光从棚顶滑过,照亮人间无数个不屈的灵魂。

    我急匆匆向单位请了假,打车赶到事发地点,没有找到大霞和他的家人,整座天棚下都是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警车呼啸着从人堆里穿过,小贩们抻着脖子对着车窗后座叫骂。

    老虎留了大霞一条命,只打折他一条腿,大霞的余生将成为一名瘸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警队队长也当场打折老虎一条腿,老虎逃跑时暴力袭警,并试图抢夺一辆三蹦子(三轮车),队长只好拔枪相向。子弹击碎了老虎的膝盖,他摔倒在路边的泥水里,在干警按压下,像只待杀的肥猪发出凄厉的惨叫,那时所有人明白过来:他在警局也没什么人。

    我跟着二丫走进病房,对绷带护体的大霞说:“干吗收老虎家里人的钱?”大霞转动眼珠子说:“你小声点儿……过来讲。”我挨着床头坐下,说:“你看新闻了吗?检察院在公诉老虎那帮人,政府要一口气端掉三间舍所有的混混儿,你是主要人证之一,你张嘴,他一准出不来。”大霞咧嘴笑笑,说:“我就是不张嘴,他也出不来了,其他人已经联名举报,市场管理处的干事也被抓了,他和老虎的手下把老虎以前的案子全供了出来,里面还有劫运钞车的事情,你想,他还出得来吗?”我说:“这谁告诉你的?”他说:“给我做笔录的警官打电话说的,我把店里这一个多月的录像资料都给了他,他还是训我,训我不早点儿报警,训我不配合他们的工作。”

    二丫无话,坐在床边含泪剥了只香蕉给大霞,大霞放下香蕉,侧脸看着我说:“超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是穷人,穷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不是吗?现在这样,已经算最好了,我拿这个钱不亏心,这原本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辛苦钱。有了它,二丫舅舅那边的债就还上了,我和二丫还可以去其他地方开个像样点儿的店。还有,你跟你朋友搞的那个培训班再干起来吧,关了多可惜呀,谁做生意没失败过,接着干吧,我再借你钱。”

    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擦眼望了会儿窗外,回过头笑着对他说:“大霞,跟你说个事,你还记得当年在学校里带人打你的那个地头蛇吗?咱们老同学说这小子被判了死刑,他帮一个竞选村长的人闹事,结果闹出了人命,跟他一起混的你那个同乡大勇因这事也进去了。”大霞摆正脸庞,望着灯光说:“我知道这事,前天爱琳在网上跟我说了,她说她不想受连累,要和大勇离婚。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都是命。”

    从医院出来,我乘着夜色走在路上,静静地回忆了当年我们在那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县中的生活,我觉得大霞赢了,他输了二十多年,却一朝赢得这么彻底。这些都跟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人情使然,活宝们一旦聪明起来,便很少有人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他们拥有我们不曾拥有或不敢拥有的东西。

    5。

    2014年夏,大霞的瘸子父亲死在了牛城三院,他花费二十多万元在老家办了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场葬礼,各种铜鼓洋号、露天电影、杂耍大戏整整折腾了小山村半月有余。出殡那天,队伍里开着裹着白布的豪车,风中飘荡着金箔制作的花片,大霞举着孝幡走在众人前面,始终高昂着头颅。

    他的快餐店发展到三家,引起同行关注,最终他选择与以数字开头的那家企业合作。店面重组后,旗下员工开始戏称他“周董”,大家喜欢这个称呼,也发自内心地觉得有喜感。周董发福了,圆润的大肉覆盖了大部分不雅的棱角,他看上去不再像当年那样恐怖,多数人惧怕的肥胖,却成了他这种人的福利。周董的太太也发福了,简直又黑又胖,她不见我们这些老朋友,即使一窗相隔也不肯出来。大霞告诉我,二丫就是这个脾气,早年他也没看出来,她恨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当年曾看不起她的丈夫,现在她也不需要看得起我们。

    “干吗非得还钱?”他扶着栏杆说,“你朋友不是说那个培训班正需要钱吗?接着干啊,钱不够再说话。”我说:“算了吧,自己开的班自己清楚。知道你现在不缺钱,还你钱是为了断我自己那份念想,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我转过脸问他:“听大勇说你现在在帮他老婆的忙,怎么回事?”他说:“算不上帮忙,爱琳挺不容易的,带着孩子跟着丈夫来到北京,半年多都找不到个像样的工作,我借了点儿钱给他们,他们去安贞门那边卖油泼面了,听说生意挺好的,孩子也马上要上那边的小学了。”我笑起来,说:“你是个好人啊大霞,好人……对了,我以前说过你是个好人吗?”他说:“没有。”我说:“你是好人,真的,大霞,你比我们这些人都好。”他也笑起来,说:“我算哪门子好人,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们知道,我就知足了。”

    而我,只有你

    “永不堕落,永不后退。永不忘记过去种种,永不用过去种种惩罚自己。永不不开心。永不忘放荡,鲜艳,快活。永不低头,永不妥协,永不忘说谢谢。永不熄灭小宇宙,依然,永不低头。永不。”——这是他们刚来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的想法。

    现在,我依然这么想。

    我养了四只猫,张蜜蜜、张小树、张小草、张皮皮,是的我姓张。我有个大众得不得了的名字,但我是谁我清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刚刚养猫的时候,是我人生的低谷期。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刚刚失恋,事业受挫,在长沙罕见蓝得发指的天空下想念爱情的人山人海,而我在无望等待。就在月湖边的垂柳下,朋友打电话给我,你不如试着养一只猫,猫咪很乖不麻烦,能让你不寂寞。

    没想到的是,自从我养猫之后,竟然看到想也想不到的美好。

    其实,我不好意思说,我养猫。因为理论上我将在日后供给他们食物,但他们也不见得会因此感激我。我请回了一只黑色的波斯与土猫的混血女,一个白底花斑小男孩。他们以后是我的家人,我的子女,我的朋友,为了他们,我会更努力地工作。其实我这儿原本就是他们的家,只是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小树、小草、蜜蜜、皮皮,我是他们的一切。因为我赚钱给他们买猫粮,他们病了,带他们看病、治病,第一次发情期过后,带他们做绝育手术,平时看着他们争抢着吃光几个猫盆里的猫粮,然后一起伸舌头撅屁股舔光盘子里的水,前爪支地头与脖子呈一个斜线,腰部与后腿并行呈直线地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这是伸懒腰呢。然后去猫砂盆里,先闻闻,然后蹲下,面朝外,眼睛微微眯起,与我对视或者纯粹放空,拉屎的小树和小草是坦然的,而皮皮和蜜蜜大约因为是女孩的关系,非常羞赧,统统把头埋在猫厕所里,拉完后迅速而准确地埋好自己的,弹弹后脚的猫砂,优雅地扬长而去。

    与猫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那么一帆风顺。几只猫的猫砂并不好清理,因为是流浪猫出身,总有一只猫不习惯在猫砂中方便,清洁,成了我当时的梦魇。不仅如此,与猫交流的时候,我开始学会用猫的方式交流,声音放轻,动作减缓,不急躁,按时喂猫和清理猫砂,为他们剃毛,带他们打防疫针。

    养猫之后,我开始养成好的生活习惯。随时顺手收拾房间,每天早晨在起床洗衣服床单窗帘的时候顺手清理猫砂拖地,猫咪打翻的瓶瓶罐罐也随手收拾好。

    从破坏王到家政控,中间只隔着养猫的几年,我花了很大努力变成了现在的我。

    只是觉得庆幸,劫后余生似的。差一点就如何如何了,肯定有这样的情况,从来都不是最幸运的人,只不过一直死皮赖脸地跟生活牛皮糖。每个年纪都是美的,我现在觉得,成熟一点,渐渐剥开生活的外衣,隐约看到内核。让风景跟一早看过的知识对照,哦哦哦,原来果真有这样的人、事、物,嗯,早有准备。痛苦吗,不是不痛苦的。生活的每一刻都保持清净灵性,但那些红尘嘈杂,也不止浮云。

    春 小树

    2009年,我因在金鹰网上写娱乐评论产生的少许影响,开始接到一些杂志的约稿,并且成为当年《快乐女声》官方评论的撰写者,我的上司和老板颇为赏识我,当时的老板说,希望我再接再厉,成为金鹰网的一支笔。虽然已是三年前的事,依然铭记在心,感谢他,对于向来缺乏信心的我来说,老板就写作本身的赞许比加薪升职有意义得多。当年的《快乐女声》结束的瞬间,我尖叫着写完那年最后一篇“快女”评论,在办公室里乱喊乱叫,也是这位老板,诧异地问我,至于吗至于吗?

    至于。

    两周以后,我把小树和蜜蜜接回了家里,我的女领导说:“小胖你一次养两只猫,总会影响工作的。”轻蔑的口气。

    作为一个二百五,我本能地回过去:“我跟我家猫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个半月以后,我正式辞职,对外宣称回家写书。其实不过是在家待着,看看书,写点散稿,我想写的那本书,始终写不出来。最大的困扰是家里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猫屎臭,以及经常在角落里发现猫屎的痕迹,窗台、墙角、被单、外套,每一个地方都是小树和蜜蜜的洗手间。

    我无能为力。

    接散稿子的工作其实也并不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跟我约稿的编辑要的都是无比着急的闪电活,白天打了电话,晚上必须见到稿子,或者是半夜十一点接到电话,第二天一早要看到稿子,而这个时候,我通常在抱着肥猫满屋乱转,写稿真是一件打扰我跟猫相处的事情,我真心觉得。过了不久,经由网络名人和菜头的口碑传播,我迷上了单机神奇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对这个阶段的我和猫来说,《植物大战僵尸》都意义非凡。因为它的出现,我暂时忘掉了掏猫砂的痛苦。不知道是当时吃的猫粮不对,还是我还没适应掏猫砂的苦,每次掏猫砂,我都要戴口罩帽子然后用围巾狠狠把自己的口鼻包裹得严严实实,实在是太臭了。每一次掏猫砂,对我来说都是意志力博弈的胜利,掏完以后都要干呕好一会儿,太恶心了太臭了。我真心觉得那些掏粪工人不容易,而且,猫屎比人屎臭十倍。我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猫小小的身体,要拉那么多屎,而且那些屎也未免太臭了吧,虽然小树和蜜蜜拉完屎以后都会把屎用猫砂团起来滚个完整漂亮的粪球,但万一我有几天忘了掏,猫砂盆(当时还不是盆而是个纸箱子)就会变得超级变态的臭,而且很恶心,屎叠着屎,天气稍热,就有一堆蝇虫在猫屎里飞舞组队,太可怕了。我尖叫着崩溃着强忍着恶臭把猫砂箱子抱着扔下楼,中途偶尔会不小心撒掉一些脏猫砂,还要回家拿扫把把这个扫掉,如果楼道有人上下看到,我简直丢脸得要崩溃了,因为猫砂里有屎。

    因为写不出任何狗屁,加上有个机会去附近的山里待一段时间,而且家里已经脏臭到我无法克服的地步——我以为我是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人,因为每一个来我家的人都会被我家惊人的猫屎脏乱臭弄到崩溃,一秒钟也不想多待,迅速跑出去。有一个女人,原本是我的好朋友,后来因为我家太臭不愿意做客,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断了联系。有此一例,可想当时我是如何生存的。

    刚去山里的时候,我身心俱疲。本来就是临时决定的事,我匆匆地交了所有稿子,又带上了两只宝贝猫咪(本想带着寄养但是未遂),带了点书和衣服,还有些洗漱用品就出发了。临走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MP3,本来想真正耳根清净一下,不过没有歌怕到时候会崩溃。坐了一天多汽车,因为是山路,所以更加颠簸。猫粮很重,还有猫砂啥的,后来我发现猫很会在黄沙里大小便,根本不用我千辛万苦带的两袋猫砂。

    在这里待了很多天,每天都在山林呼啸河溪奔流中慌忙度日,猫们则是很自在,很快适应了环境,到了饭点一敲饭盆就飞速冲回来,小树很乖,不到处乱跑,蜜蜜则是社交恐惧症,除了偶尔对停驻在草地的小鸟表示出极大的捕猎性质,他们跟在城市里生活毫无二致。

    在山里跟杜伯一家相处良好。杜伯的家是个大家族,儿女都在大城市,环境在山里算是巨富,家里装潢非常好,吃用都跟城里一般。他教我写隶书,我们经常下棋喝茶。他近年多喝普洱,我也蹭着喝了不少,相见甚欢。他也爱猫,尤其是,小树和蜜蜜又干净又乖巧,毫无野猫之萧瑟感,他说,古人管宠物猫叫做狸奴,听起来好风雅。

    走之前我买了匹杜家小妹陀自己做的蜡染,回来桌布窗帘和新唐装都有了,我心满意足。值得一提的是,多了一块布,是杜家小妹特意强调的,给小树和蜜蜜做身衣服,后来回到长沙,我忘了这件事,现在想来,真是遗憾啊。民俗风的小树和蜜蜜潇洒出街的样子,真令人神往啊。

    回长沙以后,为了庆祝张小树、蜜蜜和他们肥胖的爹爹我自己安然回家以及孩子们都胖了壮了,我买了一套天青,意外之喜是同款带茶船。还买了一个拳头大的茶宠,绿变金黄的三足金蟾,热水淋漓时,一派金黄烟霞缭绕,好看极了。

    小树这个傻孩子,每次茶宠变色的时候,他都凑在金蟾的身上偷偷摸摸地嗅着,然后舔一口,我伸手弹他的脑门,他才一个箭步跑走。没几天,深夜两点,我听见客厅一声巨响,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张蜜蜜张小树彼此追打跑出的风声咻咻作响,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没胆量当下去看,忍了一夜才来看个究竟,新的全套天青,剩一个小杯子了。气得我对着他们臭骂一顿,“我靠!我他妈真的要扇你们!”

    骂也没用,小树还过来舔我的脚趾,我翻了个白眼,上网跟亲友们投诉他们。有个猫奴大姐安慰我说,嗨,天青算啥啊,蒋蓉的南瓜壶,我家猫蹭蹭给我打了,一脸不服小样还瞪我,意思是,这个家是我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怎么的吧!

    我服了。

    在家继续写隶书,毕竟没基础,写得不好看,但我想着,只要坚持写,总有能见人的一天吧。写字的时候,猫会过来踩在砚台里,一路跑过去,就留一路黑色梅花印,风雅极了。笔洗里的水是他们一定要喝的,我喝止多次都没用,明明猫食盆里的水从来都不缺,他们还是看见哪里滴水就过去喝几口。

    有朋友来做客的时候,家里的猫和茶是我最好的待客方式。小树是非常贪吃的猫,所以飞快地跑向十斤肥胖猫的阵营,他从小正太进化到电车吃货的路上,只经过了短短几个月。2009年的冬天,他还是一个瘦弱灵活的瓜子脸小男孩,眼神机敏,很温和,黏我,也黏任何来访的客人。除了猫,我还有很多茶,各色普洱、大红袍、水仙、肉桂、顶级茉莉花、龙井、正山小种,都是我爱的。这几样我爱的茶搭配着喝,饮下去五脏内气韵缭绕。这样的好滋味,最是重新做人的时候,我热爱有茶有酒有猫有友的日子,我热爱知道自己是谁要干吗怎么干的好日子。

    这几年,我开始长大,心里骤然柔软。

    小树现在十四斤,像我一样肥胖,肉乎乎,对周遭世界全权信赖。所谓周遭的世界,无非是我而已。我不敢得病,也不敢过得不好。我怕我病了,我落魄,我沮丧,我一蹶不振的时候,张小树会挨饿,喝不到水,饿死,渴死。

    夏 蜜蜜

    上一次哭,大概是蜜蜜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吧。那一夜,我凌晨四点加班回家,纱窗是半开的,室友一早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睡了,客厅里只见小树,没有蜜蜜。我四下找了起来,并没有看到蜜蜜的影子,而半开的纱窗外面,楼下遮阳棚的浮灰上,是一些凌乱的爪印,有一双爪印是明显滑下去的。我想了想,应该是蜜蜜扒纱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遮阳棚上,然后挣扎了一下掉到楼下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又恐怖又崩溃,赶紧下楼去找猫。小区里找遍了,没有看见蜜蜜,我四处喊,拿着猫粮到处撒一点,心里怀着一丝希望我家是五楼她明显是在四楼以后掉下去的应该没事。

    三小时以后,我回家了。我们小区,隔壁小区,统统找遍,身心俱疲,万念俱灰。

    我已经开始琢磨着,要在微博上发寻猫启事,在小区要张贴一下告示,蜜蜜的照片要大,手机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等等。室友这时已经起床,洗漱完毕了准备上班,看我一脸面瘫绝望,他安慰我说没事没事,猫都命大的,而且蜜蜜这么聪明,没准会回来呢。我说对对对肯定会的我相信,说着说着,忍着忍着,还是哭了。真是丢脸。

    这时候我打电话给上司,我家猫掉到楼下了,今天想请假找猫,他很不高兴,电话里说了句什么,就挂掉了。事实上,这成为了我们日后心里的疙瘩,而当时,我并不知道。

    室友出门上班,十五秒后激动地开门大叫我的名字,说蜜蜜在楼道呢在楼道呢!

    是的,我的大女儿,女黑侠张蜜蜜正盘卧在三楼的拐角处,身后是一坨屎,面前是街坊给的几块饼干,她自己浑身泥巴,看我出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屁股一滴一滴地流血,之前的威风一夜之间消失无形。那一刻我的心,个中滋味实在难以描述。一方面激动于蜜蜜回来了,但看到蜜蜜的惨样,又怕她会死。

    蜜蜜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找了个角落默默趴下——她太累了,又累又怕。我不敢抱她,怕她身上还有别的伤,我一抱她一挣扎,只会更加严重。我打了电话给帮她做绝育的医生,大夫说赶紧装到箱子里送来,我看蜜蜜当时的惨样,很怕她再颠簸加重伤势,于是央求他能否上门出诊,我多付一些出诊费。那位医生人很好,一直在做流浪猫狗的绝育,也救助了很多小动物。他一进门,先去检查了一下蜜蜜的肚子和四肢,蜜蜜的右后腿受了伤,不过没有骨折,小腹受了些内伤,幸好并不严重,打了一针,并且做了清理和包扎。整个过程中,蜜蜜都异常地配合,绝不是平日里一看见人来就四处逃窜的模样,她心里明白,我们对她的好。

    医生向我保证,蜜蜜不会死了。她睡觉之前我赶紧喂了点猫罐头,小树也一反常态没有跟她争抢,反而靠在她身边,默默地,默默地,一口一口帮她舔掉身上泥泞的渣痕。

    过了几天,蜜蜜痊愈了。后腿偶尔会露出不方便的痕迹,爆发力受到了挫伤,其他的,一如既往。而那些天,我的心情是什么呢?虽说人与伴侣动物在一起,于外人看来都有种不能理解的亲密,即使再大力解释“我们是不同的”,依然有种无力感。可是真的,从没有认真爱过谁的我,开始有了责任感。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养成照顾其他事物的习惯,或者,这其实是身上潜藏的超能力,只有遇到事情的时候,才会被激发出来。尽管这让我之前的人生难免蒙上一种无用食草男的色调,但我庆幸蜜蜜没有死,没有丢,她在家里,在沙发上在窗台上,也在我的桌脚旁。

    作为一只黑猫,我跟蜜蜜之间的互动并不一帆风顺。刚到我家的时候,我有点怕她。对于一个养猫生手来说,黑猫真的有很多传说中附加的神秘色彩,我根本不敢惹她,而且好久了我都看不清她的长相,全黑的猫咪几乎看不见表情,她绿色和黄色渐变的眼睛在夜晚室内灯光照射中折射出的色彩,经常让我心里哆嗦。

    养猫的第一个冬天,是我难过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猫厕所跟纸箱子有多大不同——原理是一样一样的呀,只不过纸箱子没有盖而已。可是差别太大了,因为猫厕所会控制猫砂的臭味,而纸箱子则让臭味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出自如。因为湖南冬天太冷,我的客厅没有空调,所以晚上他们都会跟我一起睡,问题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就是他们想上厕所的时候。第N次在被子上发现猫尿的大片痕迹和猫屎印的时候,我真的要崩溃了。我想了个办法,把装猫砂的纸箱子拿进来,那些天因为太冷,每天叫外卖上楼解决吃饭问题。我自己身处泥沼,早已对星空仰望不能,我不知道没有猫屎臭的屋子是什么样的,所以,也根本不觉得当下有任何不妥。直到感冒后,一个朋友来送药给我,一进门他惊呆了。太脏了,太乱了,太太太臭了。他大骂我一顿,瞬间开始着手帮我清理,先是把猫砂箱丢下楼,然后用84消毒液把遍布整套房子的猫屎弄掉弄干净,丢掉了很多被猫们拉过的东西,然后点香——从此我迷上了香道,不仅仅是它本身的美,对一个养猫的家庭来说,味觉是让我平复心情重新做人的重要渠道。

    养猫好几年了,我比起以前的刚烈决绝,执念上来后的不管不顾,现在确实平缓了很多。只是因为开始明白,说真的,终身皆苦皆悲凉。谁比谁不容易呢?算了,互相体谅点吧,本来日子已经足够无聊干枯难熬,何必彼此添堵呢?

    事实上,蜜蜜消失过好几次。都是躲在被子里、柜子里、箱子里,然后我在家找五小时都看她不见,后来慢慢出来。在找猫的时候,是我最焦虑的时候。虽然她是一只特别斯文、淑女的猫,毫无不良生活习惯,从不乱拉乱尿——真的,并不是所有的猫都能做到这一点,我深深地向您保证,但您可千万别以为,蜜蜜是逆来顺受的窝囊废。她之所以被我称做女黑侠,绝对是事出有因的。家里后来一共猫口有四,小草长大后顽劣不堪,皮皮更是个混世魔王,可是我的蜜蜜,她的飞天神猫爪可不是浪得虚名,而且她动口开咬的时候,是真咬。

    我被蜜蜜咬过手指,不是亲密地咬表示嬉闹,而是真心地一口下去,我几乎觉得她要咬断我手指了,伤口深可见骨,我的右手食指受伤了。当时当刻,血涌上来,瞬间流了一大摊,我赶紧用手压住然后冲洗,家里没有酒精和碘酒,我用碱性肥皂用力洗手。时间是凌晨两点,而缘由,不过是我在给蜜蜜剪指甲。

    那一刻,不是不委屈的。第二天一早,我拖着重感冒的身子去打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还跟给我办理手续的护士吵了一架。她说,打狂犬疫苗是吧,哦,打五针,去交钱吧。我说,好的好的。刚要转身离开,她把我喊住,等等,我要给你重新开个单子,你要打七针。我说,啊为什么呀。她犹疑了一下,呃,提醒偏胖的人要多打两针。

    一晚上的委屈不满堆积起来我瞬间暴发,为什么打狂犬疫苗要歧视胖子啊!我被猫咬了打针还要被歧视。凭什么呀!

    现在想想,那个护士绝对是好心,人家不过是为我负责罢了,但是当时当下,我身上难受,心里羞辱。这是个很糟糕的冬天。

    秋 胖草驾到

    我不是没想过要把小草送人的。

    他从不亲近我,一走进五米之内就能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排他表情,是恐惧也是厌倦。我并不知道这种心情来自哪里。

    有一次,在一个日本的电视节目里,一个西洋猫语专家因与猫对视时平缓眨眼而赢得了这只暴躁猫的好感,以至于猫在她面前撒娇打滚,我看到的时候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给了小草更多的呵护、爱、甚至食物,他始终不让我靠近半步。

    我想,也许是他被送来的时候,我没有给那个姑娘一份伴手礼。有老旧的风俗说,猫狗进家的时候,要给原来的主人一份礼物,以示聘礼。小草来家的时候,我忘了送那个姑娘一点东西,所谓交接一时不完备,则直接导致日后的沟通不畅。

    我觉得,小草没准不是我家的猫,他跟我的缘分不够。

    小草最早来我家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一段痛苦的工作关系,人生无趣到极致,只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anything I can do。离职前,于草丛中找到小狸猫的姑娘问我,有一只小老虎一样的猫猫,可乖了可黏人了,送来你家吧?因为是从草里捡到的,所以叫小草。她口中的小草是一只黏人至极的黄虎斑,但究竟是狸猫还是太子?我想见面才能见分晓。

    来之前,我一方面开展刚成立的品牌工作室的业务,一方面努力对抗前一份工作带来的忧郁症,尽管已经离职两个月了,可是之前的难过、苦痛、绝望、委屈、不服、崩溃种种种种,始终无法消散。你可以说我执念重心眼小,但用恋爱的心情做一件事的时候,失恋总会打垮你。我是天蝎座,本来可以无所不能,因为种种爱情和伤别离,便变成了有所不能。小草就是在这个尴尬时刻来我家的。

    刚来的时候,小草非常怕生,而且警惕性高,人和猫都不能靠近他。他对我嘶吼,追打蜜蜜和小树,虽然当时是小猫,却经常露出街头恶霸的神情,一直很多天了,始终有流浪猫的桀骜不羁。因为小树跟我的关系紧密,蜜蜜则时常隐形让我满屋狂找,我对小草的关注度并不高。到了饭点,我加一些猫粮和水,猫砂脏了,我就去换掉。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学会如何打理猫留下的痕迹,每天勤换猫砂,并且时常请家政大姐来打扫房间,那位大姐住我楼下,每次来我家都说,猫记猫记,这是长沙的叫法,好贴心。她有个小女儿,很喜欢小猫。每次来,都会跟小树和小草玩一会儿。小树的脾气很好任摸,但小草对小姑娘也言听计从,说要抱起来就抱起来,偶有反抗也是甜蜜地撒娇,并不强迫。他的毛发非常美,金色的狸猫,身上有勋章一样一道一道的条纹,在他日益肥胖的肚子上显得意趣非凡,我好想乱揉他的肚子,但几乎没有机会。因为我一过来,他就会拔腿跑开。后来有朋友说,是因为我太胖,让小草有严重的恐惧感,我就更来气。

    小草的身体不好,刚来我家不久,开始尿血,我惊慌失措,赶紧送去检查,说无大碍,拍了片子做了化验以后打几针就好了。顺便给他做了绝育手术。太监张小草在解决掉感情隐忧后,飞快地长胖了。而且,更让我不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他还是持续勃发雄性荷尔蒙,多次性侵犯家里的蜜蜜和皮皮。当时,皮皮还是一只幼女猫,我时常看见他趴在皮皮身上,而小树居然过来围观,并且不时舔舐皮皮。我崩溃了。

    冬 皮姐

    皮姐如今已经一派少女风姿,还是会跟兄长大姐打闹,但她来我家的时候,原本是个混世魔王,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以至于她原本的宿主不胜其烦,辛苦工作一天回家连觉都睡不踏实,时间久了,人人都觉得她鬼上身,原不过是家里有个闹海的女哪吒。就各种崩溃吧。

    感恩节那天,她被抱来我家。这时候,我家里的猫口为三,蜜蜜、小树、小草,每一个都是人间一霸,而皮皮不过是个刚刚足月不久的幼女,连饭都只能吃幼猫粮,一时间我眼瞅着望眼欲穿,既期待又怕受伤,希望家里有个小猫猫可以从小被我抱大,又怕像小草一样,来了我家以后要经历冗长到堪比冰河时期的水土不服。

    那个送猫来的姑娘敲门的时候,我的心情远比去参加任何规模的面试演讲谈判更紧张。她是坐着航空箱来我家的,箱口打开的瞬间,皮皮一个箭步冲出来开始左顾右盼,我蹲下来叫她:“皮皮,过来过来,让叔叔看看能不能做你爸爸。”——说实话,事后我回忆起这一切只觉得我像个骗小朋友上钩的猥琐人贩子,但纯真幼女皮皮看到我,盯住我,然后蹭蹭蹭蹭爬到我脚面,我知道了,这就是我家的孩子。

    皮皮来了。

    但皮皮过不了多久,就变成了皮姐。

    皮姐御驾亲征我家的头些日子,我清洗床单皮套的频率提高了十倍,感谢皮姐强迫我养成了清洁癖的好习惯,因为她动辄拉屎在猫砂盆以外的常见角落,比如我的床单上、桌布上、以及散落在地下的衣服上——甭管这衣服裤子有多贵那桀骜不驯的皮姐她可是照拉不误啊!

    我崩溃地尖叫起来:皮姐我求求你啦,别再给我马杀鸡了行不行!您的指甲那是切金断玉的神奇利刃啊,老爸爸我肥胖的肉身压根儿抵不过如此这般的抠挖挠抓撕啊!

    皮姐跟我对视几秒,继续踩奶。可问题是这不是奶这是我肥胖的肚皮啊!我并不想这样啊女儿!我挣扎着大叫着,但又不敢做太大动作,说实话,如此自由自在攻城略地的幼齿霸王花猫,是多难得呀?

    到了绝育的月份,很多人劝我给皮姐做腹腔手术,但皮姐是个母猫,她做手术,势必要挨一刀。我不想给皮姐来一刀,不想让这个动辄靠着我的肉脚打盹的傻姑娘以后变成个人生只有吃了睡睡了吃的深宫老嬷,我觉得皮姐是最懂我的女儿,她聪明,敏感,有占有欲,对喜好和自我存在感敏感得惊人,她知道我对她好,正如她知道,她也能给我南方潮湿冬天里的一抹体温。尽管,这也可能是她又一次尿在我花血本买的埃及棉八百针床单上。

    还是少女的时候,皮姐因为身形契合,对我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产生了深深依赖,一旦我点开机键,打开文档,写下第一个字,她就悠然而至,侧身躺倒,把身子盘成一坨球,而她身下的键盘,则被打出了#%HHLO&¥(()))之类的外星语。

    皮姐大一点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动活泼的野丫头,每天跟还处在愣逼阶段的张小树和张小草对打,时而合纵,时而连横,我根本不知道这二男一女纷繁复杂的爱情游戏的脚本是怎么编的,只看到有时候张皮皮持续高涨着激情地疯狂吮吸着张小树下腹的奶头,时而帮张小草舔毛还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式的,一巴掌把张小草打蒙,然后平静地舔舐他金色麦浪般的毛发。

    深冬的时候,手边煮茶的风炉上,日式铸铁壶里水声如鱼吐珠,十二月的长沙,因为湘江入城的缘故,水汽让天气阴冷阴冷的。客厅里开了电烤灯,有时候也会开油酊,它们是冬季御寒的好朋友。我坐在书架前的箱子上,捧着电脑写稿听有声书的时候,皮姐跳到我腿上。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肥胖的肉身是有好处的,它让我的猫盘踞在此,不动如山,安然入眠。皮姐时常睡在我的大腿上,我的大腿,是她的梦工厂。真是抱歉啊皮姐,我经常打断你的美梦无痕,因为我腿麻了,我想撒尿,我想找本书看,哪怕仅仅是我想在房间走动一下,我都必须暂时中止皮姐与周公的对谈,轻手轻脚地把她抱着,我站起来,再把她垂直放在原来睡觉的地方,直到我回来。

    皮姐来的这一年,我的人生主题是写书和减肥,钱省着点花就行了。我存了点钱,有一点稿费,还会有一点稿费,工作室大概也有一些收入,普洱茶的淘宝生意刚开始,这时候,我家是一人四猫,我心里很踏实。其实写书的话,生活没那么贫瘠,不懒的话,想生活得体面点不是难事。现在在家,每天就是写稿,偶尔吃点东西,大多数时候写稿和跟人聊天,睡得特别晚,醒得更晚。最近可能因为减肥药的关系,精神特别好,我喜欢这种感觉。而在我跟肥胖作斗争的时候,皮姐是我的小精灵,她太热情了,动辄按倒小树狠狠吸奶,是的,小树是一只男猫,可是下腹的乳头两侧已经被吸秃了两块毛,而且当皮姐吸奶的时候,小树根本不会有任何反抗,连意图都没有。

    因为吃了减肥药失眠,某一天我听了一晚黄耀明,忽然发现已经凌晨五点。在家的时候除了养猫写稿吃饭拉屎就是看徐皓峰的《大日坛城》。《大日坛城》堪称经文,值得某些时日日日诵读,战意连绵不绝于周身上下皆亢彻夜不眠。里面有句话,顿木对广泽变得如相扑手一般的壮硕身躯感到吃惊,广泽以肥胖者特有的可爱笑容回应。这句话我看的时候会心一笑,觉得作者充满了善意,写的时候还在偷笑。皮姐与小树小草蜜蜜首尾相连,团团睡在我的被子上,我一点都不介意跟猫咪同睡,有些人会骄傲自豪地告诉我,我家猫从来不上床,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又一春

    我跟人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猫的可爱。人生依旧无趣,即使视若亲人的朋友,也抵不过彼此失望。许多看似能说会道的人,在他们跟亲近的人有所争执的时候,也只能默默吃亏。如果你是一只刺猬,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刺,它看似武器,实则盔甲。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跟好朋友闲着聊天,电脑里是萧敬腾的《话不多》,一边写着猫,一边想着他们终于会死去,在我之前,就觉得好难过。在家号啕大哭来着。其实每个人都是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世界上,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但每个人都是一样在努力让自己的生命丰盈起来不那么无趣和荒芜。感谢我的猫们,因为你们,让我在生命中体会到全无保留的被爱。这份爱,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大浪淘沙,经过各种纠结,无解,彼此不对付,最终留下来的。因此更珍贵。猫真是这样,他们骄傲,敏感,充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绝不像狗狗一样对你热情投入,但仔细想想,这样的爱也不错,在家里来客后试图亲之抱之的时候,有时候难免会露出“我不我不我就是不从”的表情,但对于他们认定的人——我来说,我可以任意按倒乱揉他们的小肚子,睡觉的时候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体温,早晨起来有人把你亲醒了,回家一开门就看见他们走过来蹭你的小腿舔你的脚趾——这是皮姐,我的小女儿最爱的事情。我常常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又要假装尴尬地大叫,皮姐,您的口味儿也未免太重了吧!爸爸是中国人,是传统的读书人好吗!别这样!

    可谁能拒绝皮姐舌头上那一小片温柔的慈悲呢?我试过,真的不能。

    想来,张蜜蜜和张小树,我们认识两年了。对你们给我的爱和温暖,我无以为报,只能继续把日子平静地过下去。我写一个跟你们有关的故事,爱是世间至难说出口的事,但因为你们,使我不至于回家独自孤独。我们相逢在路口,正在往下一个路口走去,我与你们,纵有遗憾,也还有足够的时间持续下去。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不用多久,我们分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人生最大的苦痛、难过、悲凉、绝望,都无法付诸言语。那些让人心头乍凉如骨的事,总是不能出口。倘若说出口,便已是别的模样。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不堪重负,我们想要的,都是生活在他时他地的别处吧?与猫同居的日子,支气管炎因猫有复发的痕迹,猫屎猫砂的烦恼也不必言,实在烦恼多多,只是提不起兴头收拾。看了无数美式喜剧和电影,只觉人生幻灭处处不在。不工作的时候,连恋爱都无趣如斯,以至于断了所有念想。人鱼的腿,面具的嘴。新小说、新发现——已经不能说谎。但凡事说谎的事,必定会真正发生。还是猫生比较单纯,没有这么多爱恨情仇。

    我磨蹭着写着,并不想迅速写到结尾。结尾的意思,就是结果和尾声吗?听起来很不吉利,实际上,我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了。

    我的小树死了,小草因为胰腺炎引发的破损性坏血症变成了一个瞎子植物猫,每日靠鼻管灌食维生,并且排泄不出来,一周前医生建议我让他安乐死,别受苦了。皮皮因为同样的原因视力受损,蜜蜜虽然表现良好,却也不知道是否有隐患。今天,是这篇稿子完结的时刻,我要带蜜蜜去检查,并且为小草的事情作一个决定。

    我怕决定。

    两周前,我发现小草走路的时候会碰撞到桌椅,平日里并不会,我担心他感冒了。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东西准备带小草出门去医院,小树在我的梅花缸后面不住地抓挠,我一看,原来是跳不上来了,大笑起来,傻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笨。于是把它抱回沙发。坐下的瞬间,小树肚皮着地。我非常惊讶,这说明他的手脚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忙把他扶起来。蹲坐着的小树在三秒内两眼看天,已经不能聚焦了。我吓傻了,赶紧打电话给医生,医生让我把他嘴巴打开舌头伸出来防止窒息。我们都估计是食物中毒。

    在把小树和小草装到袋子里送到医院的时候,临出门我发现皮皮也不见了,当天早晨,我的室友开门交接收房手续,并没有关门,我下楼找了一下,没有看到皮皮。可是小树和小草也紧急,连忙送到了医院。一路上小树都在哀号,我用力摇晃他,生怕他睡醒就起不来了,小草很安静。终于到了医院,医生给猫们量了体温,小草状态不好,小树在输了液以后精神不错,还起床尿了一泡。我心神安定了下来,医生说应该无大碍。当天,正是交这篇稿子的日子,我觉得这是巧合也是命定。回家急着找皮皮,找了一天,到了下午,室友告诉我,皮皮没丢,找到了,她藏在我装袜子的抽屉里,我放心了。

    下午五点半,我接到医生电话,说小树忽然不行了,让我过来见一面。我抱着皮皮急忙下楼,还没打到车,医生电话我,小树没抢救过来,已经过去了。我说好,一路上塞车堵车,而且还临时换了的士。从来没有一次打车这么焦虑,我坐在黑的士上心急如焚,打给朋友说小树过去了,朋友说你先去看看,别太难过。

    到了医院,小树在手术室外面的一个箱子里,我把皮皮交到医生手里,请他先给皮皮检查,自己去看小树。小树侧卧着,跟平时睡着了一样,我摸了摸他的肉肚子,还是软的热的。我把他抱了起来,孩子的表情是打了麻药的猫的表情,做鬼脸状,还伸舌头。我抱着他,他全身绵软无力,一下子就滑开了。我把他抱到皮皮旁边,皮皮从来都是一见到小树的肚皮就会疯一样地冲过来吃他的奶,但那天没有。皮皮一直在冲小树嘶吼,她知道,小树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摸着小树,对他说,爸爸感谢你陪爸爸这两年,这两年我们都挺开心的,你走好。爸爸给你念《大悲咒》和《心经》。我摘下手上的白菩提根佛珠,放在小树肚子上,先是《心经》,然后是《大悲咒》。希望小树往生极乐,我不舍得他,我失去了他。

    回家的路上,元神出窍,已经傻了。跟朋友打电话说起这个,忽然间大哭起来。马路上一个两百斤的肥胖男人号啕大哭,真是丑啊。可我控制不住。我的老四皮皮的检查结果是好的,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她已经快失明了。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坐在刚刚买的日式小被炉里,膝盖上是厚厚的被子,脚边是暖和的电烤灯,湖南的冬天太冷了,但我家很温暖。蜜蜜在被炉桌上以传统母鸡孵蛋式眯觉,我希望这个时候,小树、小草、皮皮,都在这里。

    在猫咪们逐渐消失的日子里,我的心里空白了一块,变成水,变成泥,变成陶泥,变成瓷器。那样的心情,就像手捧瓷器走过泥泞小径,让爱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慢慢通过。我以为我有工作,我有娱乐,我有朋友,我有爱情,我有家庭,我有一切,猫咪们只有我。在逐渐失去他们的日子,我知道,其实我拥有的,也不过是他们。而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事故的原因是黑森林蛋糕。我约了朋友下午茶,买了甜点,打算喝茶时候配的。我从来不吃这个,所以剩下的全丢到垃圾桶里,这一夜我没有倒垃圾,而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垃圾桶是倾倒的,里面有猫翻过的痕迹。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黑森林蛋糕的杀伤力如此之强,因为它是巧克力,猫和狗都无法代谢巧克力,会中毒。更为严重的是,黑森林蛋糕的配方里有朗姆酒或者樱桃酒。

    我的愚蠢害死了我的猫。我不能原谅自己。

    朋友说,胖娃,你别哭了,猫猫们去了喵星球的,在那儿他们过得很好,也很开心。我说我知道,小树先去了喵星球,在那儿等着小草。而蜜蜜和皮皮,不知道哪一天,会咻地一下,飞到喵星去,连让我给他们办护照的时间都没留。我希望皮皮在喵星球可以重新看见光,看见这个因为我的愚蠢而让她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混沌但后来终于看见的喵星球。

    这些天是麻木的,根本哭不出来,就觉得不明白,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自问并未失责,为什么我家猫会遭此大难。今天晚上,也没什么兆头,忽然号啕大哭了几回。

    继续把猫的稿子写完吧,留下的都是回忆。回忆这一切然后写下来,这一夜,我心神大恸,念及过去,心若刀绞。真是没出息啊我对自己说,想着想着,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我一直觉得,猫离不开我,因为他们拥有的,也不过是我而已。现在想想,我根本大错特错,因为离不开对方的那个,其实是我。好丢脸啊,我抱歉我又哭了。

    我爱你们。张蜜蜜,张小树,张小草,张皮皮。

    希望下辈子,还能彼此遇见。

    屌丝没有爱情

    1

    在“屌丝”这个词出现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Z。

    后来网络上出现了“屌丝”这个词。最开始这个词只不过是一群人的自嘲,后来我和Nana发现,还真的存在着“屌丝”这样的人群。

    这个词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地没有含义,到逐渐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就像各种不同的色彩调和在一起,最终变成屎一样的颜色。

    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Z,这个词里面包含了我对这个人的一切负面印象,我终于不用长篇大论地去解释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只消一句简单的“这个人太屌丝了”,就能够表达出一切情绪。

    我对Z的讨厌之深,让我都不愿意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一个“先生”,那简直就是对“先生”这个词的侮辱。

    我跟Z本身没有任何交集,我们虽然是同一个大学的,但是既不在同一个院,又不在同一个年级,如果不是有一段时间Z追求过Nana,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

    2

    Nana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像我这种性格偏执的人,提到最好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初中的时候是小五,高中的时候是左边姑娘,大学的时候是Nana。现在读硕士,暂时还没有什么朋友。

    大二的某一天,一个陌生的男的在人人上加我好友,加完之后就跟我要QQ。我愣了一下礼貌回绝,对方又对我说,他只是想追求Nana,听说我们关系很好,所以想找我帮忙。

    我当然很乐意做这个红娘——所有奉献型人格的艾斯比都有这个爱好。于是我乐颠颠地加了Z的QQ,开始跟他聊天。

    “Nana有男朋友吗?”Z问我。

    “好像没有。”我回答。

    “那她以前有男朋友吗?”Z又问。

    “哦,有啊。”我说。

    “她以前的男朋友是北京人吗?”Z问我。

    “不清楚哦,”我说,“好像是的。”

    “家里什么背景?”Z又问。

    “哦,好像是开工厂的。”我说。

    “我靠,这么有钱!Nana为什么要跟他分手?”Z继续追问。

    “哦,我没问过啊,”我说,“你问这个干吗?”

    “我要对比一下啊,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竞争力?”Z说,“感觉压力还挺大的,Nana前男友真是富二代吗?”

    “那也分手了啊。”我说,“有没有钱没那么重要的,再说了,Nana那样的姑娘也不在乎钱吧?”

    “不可能啊。”Z说,“谁不在乎钱啊,哪个姑娘不喜欢有钱人啊?”

    “哦……”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默默地“哦”了一下,打出一串省略号。

    3

    直到Nana跟我吐槽之前,我并不知道Z采取过什么具体行动,因为他除了偶尔回复一下我的人人状态,或者在QQ上问我追女生有什么注意事项之外,也不说别的。我觉得他就是打打嘴炮,并不打算做出实际行动,或者他希望我帮他表白,但是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烦,但是不至于让人讨厌。我也没有跟Nana说这件事,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对不可能喜欢Z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的。但是有一天,Nana突然对我说:“我去!今天碰到一个傻×。”

    “怎么了啊?”我问Nana。

    “就一傻×啊,”Nana说,“今天我去图书馆,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人,非要请我喝咖啡,就是图书馆那种一次性杯子装的速溶雀巢,我哪儿敢喝啊,谁知道他什么来头。结果那人给我来一句:‘你是不是都喝星巴克啊?’”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大概是Z的第一次行动铩羽了。

    Nana嘴一撇,说:“我看起来是那种整天装×的女的吗?还都喝星巴克,这不是侮辱人吗?”

    我支支吾吾地向Nana坦白:“嗯,这个人之前就加过我人人,还加了我QQ,说喜欢你。”

    “我靠,”Nana向后跳了一步,“你怎么才说啊?你早点儿说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他这突然给我来这么一下,我都蒙了。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啊。”

    “你怎么跟他说的啊?”我问Nana。

    “我当然和颜悦色地跟他解释啊。”Nana说,“我说‘不好意思同学我真的不认识你’,然后丫就把一卡通拿给我看了。我靠,大四的啊,你说都快毕业了不好好实习这都是搞毛呢啊?”

    “然后呢?”我问Nana。

    “然后就拉着我一顿神侃啊,”Nana说,“真心是傻×啊,不就是大四的,参加过几次招聘会吗,就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混了大半辈子了,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社会不公司法腐败,你说我一个学法学的,他跟我这儿抨击司法,这不是有病吗?”

    4

    Nana对Z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尽管图书馆搭讪成就了许多的恩爱情侣,但是Z可能是打开方式太错误了,一开始就给Nana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像Nana那么火眼金睛又雷厉风行的姑娘,在正常的打开方式下都可能触到她的雷区,更何况Z这种自寻死路的搭讪方式。

    Nana对我说:“你早点儿告诉这人啊,我跟他完全没可能。”

    我当然没有对Z直说,我觉得这样未免太过残忍,虽然我觉得Z有点儿小家子气,但他毕竟也是因为喜欢Nana才来向我求助才去图书馆等Nana的,他只是恰好喜欢上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对象而已。

    我跟Nana当时才大二,我还是一个性格怯懦的艾斯比,人前人后都想当一个亲切友好的老好人。我想,大概很快Z自己就会放弃Nana,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当这个坏人。

    有一天,Nana给我发来一长串人人聊天记录,大概内容是Z质问她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冷淡,是不是嫌弃他没钱,还说我告诉他,Nana的前男友是个有钱人,想不到Nana外表清新,实际上让他那么失望。

    看到Z发的那些话当时我就震惊了,我完全不知道Nana做了什么让这个人这样丧心病狂,也完全不知道Z为什么要说是我告诉他Nana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不过还好,我有跟他的QQ聊天记录,我把我们的聊天记录截图,给Nana发了过去。

    Nana回复我:“这人真是傻×啊,靠!”

    我说:“我这就去跟他说你们两个人完全不可能。”

    “别说了。”Nana说,“他这是病得不轻啊,能听你的吗?随他去吧。”

    5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阵子,Nana跟我照常上课,Z大概也忙着找工作,不怎么回复我的状态,也不怎么找Nana,一转眼就到了大二下学期,就在我们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时候,Z又出现了。

    Z似乎也忘记了Nana,他在QQ上出现,对我说:“嘿,我看你人人,觉得你在情感方面很在行啊,我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我一时手贱,又回复了他。

    Z给我发来一张照片,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

    “我家里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Z说,“你看怎么样?”

    我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Z给我发来的那张照片,说实话,姑娘长得一般,我不知道Z是不是想让我把那姑娘跟Nana做个比较。我回复Z:“很好啊。”

    我本以为Z听了这句话就会放过我,但是他没有,他开始向我倾诉他的感情问题:“她家条件挺好的,但是她没上大学,我跟她聊了几次,觉得挺没内涵的。”“哦?”我一时没明白Z到底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跟她结婚也挺好的,对事业有帮助。”Z说。

    “那就结呗。”我顺水推舟。

    “但是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Z说。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Z。

    我原本以为Z要说一说自己年少时候的豪情壮志,想要自己实现理想,不愿意依靠岳父什么的。但是Z没有,他说了一句震惊我的话,他说:“我觉得她太普通了,不仅长得普通,而且谈吐也很普通。”

    “大多数人最后都找了一个普通人共度一生啊,”我对Z说,“哪有那么多传奇的人生。”

    “你看,”Z说,“为什么就有人能找到Nana那么独特的人,或者能找到像你这样甘心付出的人。为什么我就找不到这样的?”

    我默默地忍住了那句“因为你是个傻×啊”。

    6

    Z的相亲失败了,这让我替那位“家庭条件挺好”的姑娘松了一口气。

    Z又来找我,他执意要给我打电话,我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就把电话号码给他了,Z那天似乎喝醉了,在电话那头捶胸顿足地表达自己的伤心。

    他好像并不记得自己不久前还在QQ上对我抱怨那个姑娘长相一般没内涵,这么快就以一个伤透了心的形象出现,真是让我有点儿无法适应。

    我当时并没有揭穿Z,还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将来一定有人能够看到你的闪光点,你也一定会遇到爱你的人,你不要着急,跟这个姑娘没有结果,是因为以后会碰到更加合适的人。”

    那天我花了一个小时安抚Z的情绪,尽管我并不想那么做,但是我总不能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想跟你讲话,你去找别人聊天吧”。

    Z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不再抨击姑娘们嫌贫爱富,而是认真地对我说:“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要成功。”我只能回答他:“好的,你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Z的问题在哪里,他总是把一切内在的问题外化成钱的问题,他觉得Nana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成功,相亲妹子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成功,而成功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有钱。

    他完全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姑娘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知道妹子们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Z似乎觉得只要有朝一日他有了钱,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悲哀的是,这样想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很难拥有足够他们解决一切问题的钱。

    这真是个悖论。

    我并不喜欢Z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他的性格和思维方式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养成的,基本已经定型了,他所处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他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当Z醉醺醺地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觉得他其实挺可怜的。

    7

    Z考上公务员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喜气洋洋地对我说:“我第一个通知的人就是你哦。”

    “谢谢你。”我说,同时把后半句“我并不需要”咽了回去。

    “有空请你吃饭吧。”Z说。

    “不用了啊。”我说,“不要破费了。”

    “要的,要的。”Z爽朗地笑起来,“多亏你开导我呢。”

    “哪有,”我说,“我只是说了一些废话,公务员是你自己考的呀。”

    Z声音明快地对我说:“哎呀,你就不要谦虚了大才女,有空请你吃饭哈,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他愉快地对我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我想他应该是忙着告诉别人这个好消息去了。

    我所想不通的是,只是考上了一个公务员而已,Z还是原来那个Z啊,为什么他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Z说话算话,请我吃饭,就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我懒得出门,也不想欠他太大人情,于是要求他请我吃莘园的大盘鸡面。

    Z一开始表示要请我去校外“吃点儿好的”,但是拗不过我的坚持,于是我们两个人去了莘园。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整个下午都有课,下课的时候正好是吃饭的高峰期,莘园本身就很小,加上靠近男生宿舍,所以人满为患。Z早早去占了座儿,等我到莘园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面,而且还体贴地准备好了勺子和筷子。

    那个时候其实我挺感动的,因为之前我跟男朋友出去吃饭,永远都是我拿餐具,永远都是我准备好一切等他,从来没有人这样等过我。

    但是当Z向我表示想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动瞬间就荡然无存了,我说:“啥?你再说一遍。”

    Z说:“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不如在一起吧?”

    “为什么?”我本能地感到困惑,Z究竟是怎样觉得我们两个人合适的?

    “因为我们两个人很聊得来啊,”Z说,“每次跟你打电话都能聊好久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我话多啊。”我说,“我跟大家都挺聊得来的……”

    “而且之前我没找好工作也没考上公务员的时候,你都很欣赏我啊,”Z又说,“我追Nana的时候你帮我,后来我相亲的时候你也帮我,你一直在帮我,你如果不是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对大家都挺好的啊,”我说,“我就是这个性格啊……”

    “你什么意思?”Z问我。

    “我……”我有点儿难以启齿地解释,“就是觉得……我们两个人并不合适吧?而且,我有男朋友啊。”

    “你男朋友不是对你不好吗?”Z说,“我关注你人人很久了,我知道他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他不是整天玩游戏不理你吗,而且还跟你抢东西吃,都是你去他们学校找他,他从来不来我们学校找你。”

    “可是……”我说,“那……也不代表我就要喜欢你啊。”

    Z沉默了一会儿,我有点儿忐忑地等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忽然把筷子一摔,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转移开了视线。可能在别人眼中,我们只不过是一对闹了矛盾的小情侣吧。

    我继续忐忑地等,Z默默地捡起筷子,继续吃饭,我们都没有说话,Z先吃完了,他把餐具送到收盘处,然后径自走掉。

    我松了一口气。

    8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么大概Z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路人甲乙丙,尽管曾经有过这么尴尬的一段擦肩,但是很快就会被忘记。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拒绝Z之后,他并没有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反而更加认真地回复我的每一条状态和每一篇日志。

    如果是正常的交流,那么其实也并不太让人讨厌。但是Z总是含沙射影,说话含含糊糊又阴阳怪气。

    比如我发一条今天课上又讲了什么理论的状态,Z就会回复:“真是羡慕无知的少女啊,能够相信空洞的理论也是一种幸福。”或者我发一条状态吐槽男朋友,Z就会回复:“反正你们又不会分手。”

    事无巨细,只要我发状态,Z必然回复,以至于连Nana这种八百年都不上人人的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

    Nana问我:“那个Z怎么回事?”

    我把Z表白的事情如实相告,Nana问我:“我靠,你没骂他?”

    “有什么好骂的呢?”我说,“还是算了。”

    我把所有的状态都删了,也不发新的状态。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Z终于按捺不住,又来QQ上找我:“你最近都不上人人了?”

    “嗯。”

    “你是不是嫌我烦啊?”Z问我。

    我不好意思承认,只能说:“不是。”

    “哈哈。”Z说,“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其实就是嫌我烦啊。”

    “你一定要这样想的话,那就当我是嫌你烦好了。”我说。

    “你知道我特别看不起你什么吗?”Z说,“明明你男朋友对你不好,你还装×做好人不跟他分手,明明你觉得我烦,你还装×做好人不跟我直说,你不觉得你自己特别装×吗?”

    “嗯,那就当我是装×吧。”我说。

    然后我就在一切社交网站上把Z拉黑了。

    9

    我们做团体心理活动的时候,辅导员曾经让每个人用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性格。轮到我的时候,我说:“能忍,但是绝情。”

    很多时候,我是不愿意跟别人撕破脸的,倒不是因为我脾气好,而是我无法应对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场景。从小到大,尽管有时候我写的东西很犀利,也会自己编一些刻薄的段子,但是每一次跟人当面争执,我都会率先满脸通红而且控制不住地哭。

    吵架中先哭的人真是气场全无。

    所以不把自己和别人逼上绝路,我是不会跟人翻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害怕跟人翻脸。Z这种类似于幼儿园小男孩“喜欢谁就欺负谁”的行为让我觉得很烦,神烦,烦透了。

    我把Z拉黑似乎让他吃了一惊,同时可能也让他倍感羞辱——竟然是我先拉黑他,而不是他先拉黑我。

    Z一个堂堂国家公务员,竟然被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女生拉进了黑名单,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开始毫不避讳地到处说我的坏话,把我描述成一个水性杨花主动勾引他但是又玩弄了他感情的人,纵然他比我高两届,而且我们不是一个学院的,这些话还是几经周折传到了我耳中。

    Nana一边骂我“活该,谁让你当初好心”,一边准备找人教训Z。

    “还是算了,”我说,“一个男人活成Z那样已经很可悲了。有什么好教训的,随他去吧。”

    “别啊,”Nana说,“你这遇到什么事都说算了不行啊,那孙子这么贱,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算了,”我说,“都是我自找的啊,我简直是傻×。”

    “不是啊,”Nana说,“当个好人又没有错,完全是因为Z自己犯贱好吗?你看我,我一上来就不跟他客气,他敢说我吗?他知道你脾气好,好欺负,才敢这样胡说八道。”

    “所以说还是我的问题啊。”我说,“你没看人家老说吗,长个包子样儿,就别怪狗跟着。我就是包子啊,人渣都喜欢我。”

    “别这样,”Nana说,“你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你看Z,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可能喜欢他。”

    10

    如今我大学毕业一年了,距离当时已经三年。“屌丝”这个词,去年开始兴起,并且逐渐燎原,成为网络常用词汇。

    每当看到“屌丝”这个词,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Z和我在莘园吃饭的时候,愤怒地摔掉筷子,然后又自己默默地捡起来的场景。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比Z更符合这个词了。

    Nana没有删掉Z的人人好友,用她的话说,就是要看着这朵奇葩慢慢腐烂。

    Z的公务员生活似乎并不像他曾经想的那样一帆风顺,他也没有找到女朋友,他偶尔上人人,看起来似乎也追过几个姑娘,但是都失败了。这在我和Nana的预料之中,我对Nana说:“屌丝没有爱情。”

    Nana纠正我:“屌丝不配拥有爱情。

    你都如何回忆我

    1

    今年8月,我从H城回家后不久,在微博上和小五久别重逢,她是我的初中同学,但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算到今年,正好八年,我和她失去联系的时间,与我和左边姑娘认识的时间一样长,所以说社交网络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向小五展示自己在这八年里学会的机智和幽默,好改变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初中时期那个不可一世的艾斯比。但是小五的一句话把我打回了原形,当我们在QQ上聊天到第五个回合的时候,她发过来一句话:“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看到这句话的我恨不得把手从电脑屏幕的那一头穿过去,像马教主那样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这不可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想听!”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只发了三个字“为什么”,并且加了一串“……”用以表达自己的漫不经心和气定神闲。

    小五回复我:“还是一样地喜欢说‘傻×’。”

    这个理由真是简单粗暴而又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想到小五用来判断我变没变的依据竟然是一句口头禅,与此同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其实都不知道别人用来定义我们的标准是什么。

    2

    很多人提到我的时候说我是个“学霸”,但是他们不知道,“学霸”也有过害怕上学的时候,比如说幼儿园。

    幼儿园时期对于我来说真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那个时候因为考试成绩并不重要,所以大家划分圈子的标准无非就是好看和不好看——对的,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圈子这种东西存在。

    就连我的一个幼儿教师朋友都曾经向我吐槽:“真不知道这些小孩子的家长给老师送礼有什么用,老师就是喜欢长得可爱的小孩子啊,大家都喜欢可爱的小孩子。”

    我的幼儿园之所以悲惨,就在于当时的我被分在了“不好看”的那个圈子。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别人不喜欢我,小孩子总是健忘的,有的时候被打一下掐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不是不会打回来掐回来。

    都是一时意气,直到有一天我被一群小姑娘堵在厕所里。准确地说是我去上厕所,被一个叫张×的女孩领着一群人赶了出来,她们堵在厕所门口,就是不让我进去,理由是我没有扎辫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后来上课的时候,我被尿憋急了,但是又不敢尿裤子,想来想去我只有回家,老师看到我背着书包站起来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冲过来抓住我。

    我解释说我要上厕所,老师责问我:“刚刚下课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我说:“我去了,但是张×她们不让我上厕所。”老师转过头问张×:“是你吗?”

    如我所料,没有人承认。

    她们纷纷说:“是她瞎说,刚刚下课的时候她明明在玩,根本没有去厕所。”

    不仅仅那几个女孩子,其他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这样说,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帮她们做证。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孩子的恶意,后来我比他们早上一年学,以至于很多欺负我的人都变成了我的学弟学妹。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个张×和她的样子。

    但她一定不记得我了。

    3

    从小学到初中,我因为学习成绩还不错,一直受到优待,优待到我逐渐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被排斥的人。

    直到中考结束之后。

    当时是我们初中第一年做网页,新闻还很少,而那一年我又在高中的提前招生中考了全市第一名,被本地报纸采访了,理所当然地被放在了母校网站的新闻中。

    但是那条新闻刚放上去没多久,就有了一条很长的匿名的评论。大意是说:“我跟她是同班同学,其实这个人并没有这篇采访中写的这么好,这是一个很狂的人,平时总是喜欢仗势欺人,看谁不顺眼就写文章攻击谁……”

    我看到这个评论的时候,努力地回忆了很久,印象中我跟所有人的关系都还不错,我不知道是谁对我有这么大的怨念。

    那时候我确实自恃聪明,活得不可一世,总是跟老师对着干,而且因为学习成绩不错,傻×兮兮的自我感觉良好,总是以不拘小节自居。但是我并不记得自己仗势欺负过哪个同学。唯一一次出格的行为就是看了一个同学的周记,然后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去反驳她——这件事情真是我人生中无法抹去的污点,艾斯比指数直逼前十。

    但是那条评论就那样出现了,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写了那条评论。

    8月底的时候,我去小五家住了一夜,我把这件事讲给小五听,她问我:“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不知道。”我说。

    小五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知道,你还算好的了,最起码你学习成绩好啊,谁敢把你怎么样。但是像我们这些既学习成绩不好,又长得不好的人,就很惨啊。当时我们班的男生,那个钱××带头的,对长得漂亮的女生都特别优待,对长得不好看的女生就各种捉弄,你没注意过吧?”

    听她这样一说,我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当时的班级里面确实存在着那样几个拥有特权的姑娘,也存在着总是被嘲讽的姑娘,但是我因为没有受到波及而没有意识到这个情况,或者说意识到了却视而不见,大概是因为这种不公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于是我在无意之中也变成了曾经把我堵在厕所外面的那些小孩中的一员。

    小五说:“你不用担心没有朋友,也不用担心被男生欺负,所以你没有发现吧,我真的非常不喜欢初中的班级。还有一些人也不喜欢,我们觉得那个班级把我们很多人都扭曲了。”

    4

    进入高中之后,文理分科之前,我一直待在入学时默认的理科教改班。我的同桌是一个瘦弱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话特别少,刚开学我跟她也不熟,于是很少说话,后来有一天,班主任忽然给我换了新的同桌,我就更没机会跟她说话了。

    后来我转去了文科班,再后来我才在一次家庭聚餐中听说了换同桌的真相。有一个亲戚问我:“你认识那个L吗?”

    我说:“认识啊,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她还是我同桌呢。”

    亲戚说:“L说你总是欺负她啊。”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明明连话都很少跟她讲,况且,都上高中了还玩欺负不欺负这种东西,也太幼稚了吧?

    大概是看我很惊讶,亲戚补充说:“那个L后来是不是不跟你同桌了?她父母跟我是同事,上班的时候跟我说的,说L回家之后说你老骂她,还打她,她说再跟你同桌她就要精神崩溃了,她父母才去找班主任要求调座位的。”

    如果说之前初中同学发表评论说我仗势欺人,我还需要回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一次我则完全不用回忆就能够做出判断。我说:“不可能啊,我都没怎么跟她讲过话,怎么可能骂她,更不可能打她啊。”

    当时我已经去了文科班,已经高三,那个L也不在原来的班级了,我们之间隔了三个楼层。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恨我。明明我上了高中之后由于之前暑假整天吃喝玩乐完全无法适应上课的节奏,几次摸底考试成绩一落千丈,直到下学期去了文科班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她完全没有理由如此恨我……

    5

    高中是仅次于幼儿园的让我无法回首的时期,尽管在去了文科班之后我认识了左边姑娘还有邵小Y等一群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但是高考失败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去年我跟一个比我小三届的学妹一起吃饭,她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们老师当时讲课的时候经常提到你。”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反面教材。”

    学妹说:“我们老师经常说你平时成绩不错,但是后来就不学习了,到了快高考的时候都不去上学了,所以最后成绩才那么差,本来的P大变成了F大。”

    我又震惊了,我说:“谁说我不上课了?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胆子?虽然我上课不太听讲,也经常在课上睡觉,但是我人肯定来学校啊。”

    学妹耸耸肩膀,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老师就是这样讲的。学姐你好可怜,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天天被说……”

    “算了。”我说,“反面教材就反面教材吧,不仅高中老师,初中老师也在说啊,能警告大家好好学习也算是给我攒人品了,人品在手,天下我有啊。”

    其实我没有告诉学妹,这些年来,说我不学好的人有,说我人品差的人也有,甚至说我有口吃不能正常说话的人也有……

    就像当初学弟对我说:“其实很多人看到你高考没考好,他们很高兴的。”我也只是笑着说:“对的,我知道。”

    6

    人们经常说:“空穴来风。”其实这句话并不完全对。每个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遭受各种各样的非议。有些时候我们是舆论的受害者,有些时候我们是沉默的帮凶。

    大二的时候我看过一部叫作《波士顿法律》的美剧,我至今记得在第二季的第二集中,律师艾伦·肖尔辩护词中的一段:Schadenfreude,这个词来自德语中的schaden和freude,意思分别是破坏和欢乐。这个词的意思是幸灾乐祸,我们曾经不相信并且试图否认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但事实并非如我们所愿。最近,斯坦福的一位教授在人脑中发现了一个控制schadenfreude的部位,幸灾乐祸实际上是一种物理现象,看到别人痛苦有时候能够激发我们的大脑产生某种化学物质,从而让我们感到快乐。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永远都无法消除的不公平,那就是人们可以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进行任意揣测和判断,这种揣测和判断无须成本,也鲜有风险,却可以满足每个人的schadenfreude情结。

    我不相信所有的非议都来自于嫉妒,因为人的感情实在是太复杂,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非议背后都有schadenfreude情结的支撑。

    7

    在小五的单身公寓过的那一晚,我们聊天聊到后半夜,我明明累得像条狗,精神却很亢奋,她说的话我基本上都记得。

    她记忆中的初中跟我记忆中的初中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回忆里的人跟我回忆里的人也似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告诉小五,我初中的时候总是过于自负,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傻×。所以回想起来,我总是对初中那段时间感到既羞愧又懊恼。而且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那个时候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因为自恃成绩好,活得非常不可一世。在我明白了自己是个傻×之后,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掏心掏肺,我却总是漫不经心。

    小五躺在我旁边,她说:“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当初也很二啊,每个人在那个时间段都会很二吧,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啊,而且,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然后她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郑××?”

    我说:“记得啊。”

    小五说:“你还记不记得她初三插班来我们班,很多人都不喜欢她?”

    “我当然记得啊,”我说,“我也不喜欢她。她好像总是正义感爆棚,有点儿装腔作势,所以大家才那么针对她吧。”

    小五说:“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跟她同桌,其实郑××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么针对她,而且,我也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时候大家针对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可能只是因为她是插班生,而且她不是美女。

    “可是,”小五忽然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前一阵子我跟郑××说到初中,她竟然觉得我们班的人都很好,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大家欺负她的那些事情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觉得当时我们是在欺负她。”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小五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所以你看,我们怎么对待别人跟别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啊。有钱××那样喜欢欺负人的男生,也有郑××那样容忍一切的女生,这就是这个世界啊。”

    8

    小五最后对我说:“其实,你在别人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记忆中的自己跟别人记忆里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内心里那些最隐秘和不为人知的想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要活在别人的回忆里,你要活在你自己的回忆里。”

    说出这些话的小五,是我八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和朋友,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沉默、隐忍而又有些怯懦的内向女生。

    日落天通苑

    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与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视一样,这些成见无不源自心底的无知。我自诩博学,大言不惭地向身边的人解释着东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农作物、大量的农闲时间,造就了无休止的串门和数不清的恩怨,于是鲁莽与奔放并举、鲜血与段子横飞,再不需人间矜持——类似的歪理也能解释为什么农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于算计。

    可我错了,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东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对东北人的这份无知,某种程度上也像极了一部分北京人对天通苑的无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区,在北京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廉价的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地方,根本称不上都市,不过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其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低廉的房租、混乱的租房机制,令其成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栖息地。靠着天通苑发了财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们和这个地方大多只存在租赁关系,他们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或二房东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清点“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于“烟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里,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美发店到路边摊,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有时候你走在街上,会误以为自己是身处于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无论外观还是文化都和首都没什么关系。熟食店里,售货阿姨绾起卷发,向客人一遍遍讲述东北烤肠与本地烤肠的区别,自家炕头唠嗑一般熟练;夜市麻辣烫小摊前,长脸小伙子一边翻串儿一边与姑娘们插科打诨,逗得路人直乐。天通苑的东北人就是这样,大家靠着天赋与胆识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积累,直到有一天,拼到这里的房子,拼到这里的户口,然后从心底觉得自己变成了北京人。

    “你别给我转这些个词,听着累,”东东妈刷着锅底说,“说到底,你们不还是对我们东北人有成见吗?有成见又怎的?我们东北人直爽、仗义,就这两条,你们这些南边来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这种有文化的,都蔫儿坏,我告诉你。再说了,有文化又怎么样?有文化就有本事啊?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样,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继续说,“我告诉你,超,以后可别在你阿姨跟前显摆你多有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不?”我笑着帮她忙活。她说:“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送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您可别,我没这福气。”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抡圆了在我后脑勺儿上扇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搬迁,我从通州区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一丝不安。我没办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粮”,租房预算十分有限,去公司最经济的路程只剩下了地铁五号线,天通苑又是五号线的大站。很多北漂都为房子纠结过,环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环内,且租金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好友大派对,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视觉系兼性别不明的杀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间,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脸男友,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看起来比他大二十多岁,做工程的,一月只现身几次,也就是说这位姐姐是个住外宅的小三。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独居户,唯一的单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规范与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杀马特们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闹;和杀马特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她的小白脸,俩人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大个子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主卧派对开始狂欢,一帮人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男男女女分成两派吼叫,互相挖苦,互相嘲笑;他们内战,杀马特大声斥责视觉系弟弟,视觉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东东在一旁拉劝说:“你们自己人跟自己人闹,有劲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电视台采访,努力激发困意。一小时后,我睁开眼,门缝中飘来杀马特的喘息、东东的呻吟、小白脸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个子的喘息、女销售员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声音,拍打在墙壁上,拼凑出一段层次分明的乐章,夹杂在其中的各类旷世粗话更是交相辉映、源源不断。突然,女销售员杀猪似的“嗷”了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捎带着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员情侣率先结束演奏,跟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能持久,而短暂的惊愕过去后,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东东娇嗔道:“怎么,完事了连句表扬都没有啊?”杀马特应付说:“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只精虫充盈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以呼吸和视听,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之一。东东妈的出现,直接逼走了东东的狐朋狗友,彻底封杀了主卧派对,紧接着隔断间的销售员情侣分手,大个子闭门伤怀,不再大声播放神曲,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号,也渐渐沦为无伤作息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尽管东东很美,但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恐怕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爸,那是上辈子的缘分。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的东东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而后东东爸出车祸死掉,东东妈改嫁到京城。那时东东已初谙人事,拒绝随母亲进京,跟了姥姥姥爷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辍了学,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了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妈是东东妈的干妹妹,干妹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儿子高中毕业进京,便托付给东东妈照顾,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阳阳嚼着黄瓜站在门口问:“东姐这种人从不和陌生人说话,更别说邻居了,超哥你怎么降服她的?”我低头算着月账说:“就因为吃。”他说:“不会吧,东姐应该会做饭啊。”我说:“你吃过她做的饭?”他说:“没吃过。”我合上账本说:“这就是了,你们来住之前,就是我养活她的。”

    我告诉阳阳,那是个清风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间钻进厨房炒菜,主卧突然跑出个穿睡衣的短发姑娘。她蜷缩着瘦弱的身板,偎依着掉漆的木门,期盼与我四目对视,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拨弄头发妩媚地微笑。我说:“你主卧的?”她说:“嗯。”我说:“吃了吗?”她说:“没。”我说:“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掌家后,我获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蔬菜,东东妈三星级酒店级别的厨艺,勾引着我也开始了蹭饭生涯。傍晚,下班回来,看到东东妈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撸起衣袖走过去,东东妈嫌弃地说:“你别跟这儿裹乱,和阳阳一起去楼下夜市买点儿凉菜,顺便再给你老丈母娘买包烟。”

    东东家除了偶尔跑来看望妈妈的未成年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矮桌子边喝边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反驳,但每次都故意败下阵来。

    阳阳打开门,呆呆看着吕小嫣,问:“你是……?”吕小嫣面无表情地说:“我找王蛋蛋。”我掂着锅后仰身子说:“找我的,让她进来。”东东妈笑起来:“超,你小名儿还真叫王蛋蛋啊,还以为你跟我们说着玩呢。”我笑着继续冲外面说:“嫣儿,这边。”

    作为我的朋友,吕小嫣被安排在正对电视的位置,东东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吕小嫣不喝酒,端着盛满菜的碟子一遍遍道谢,东东妈微笑着说:“乖,吃好了啊。”其余大部分时间,吕小嫣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送吕小嫣回来,我重新坐进酒席,东东妈喝着酒问:“这姑娘也住咱们这边?”我说:“她住北一区,挺远的。”东东妈接着问:“租的房子?”我说:“买的,以前是她老公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东东和阳阳齐声“噢”了一下,东东说:“她都离过婚啦?看不出来啊。”东东妈竖起眉说:“你们俩吃饱了没?吃饱了一边玩去,大人说事你们别跟这儿起哄。”

    饭毕,厨房,东东悄悄地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惊恐地说:“你干吗?”东东说:“兰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给我滚一边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兰姐,不嘛,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你瞧瞧,你让你超哥瞧瞧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走过来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别跟这儿捣乱。”东东笑着跑掉。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得慌,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形,邋里邋遢,跟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瞎混,也不说找个正式点儿的工作,还得我过来伺候她,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小姑娘嘛,总有一天会长大,您也别管太严了。”东东妈说:“还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岁时是这样吗?”我说:“我二十岁时还在读大学,也挺浑的。”东东妈说:“那也比我们家这个强。”

    我帮东东妈点上烟,她放下袖子靠在灶台边上说:“跟阿姨说说你今儿带来的这个姑娘,帮你把把关,阿姨看得出来你喜欢她。”

    凌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遍遍想着吕小嫣的模样。吕小嫣和我的缘分始于大学,当年我暗恋她,她不屑,皆因她有着苛刻的择偶观。吕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独生女身份遭家人嫌弃,母亲两次试图杀死她,一次用枕头捂,一次用绳子捆,均未得逞。最终,这对万恶的父母离婚,她跟着奶奶一路清苦地长大,立誓嫁入高修养、高资产的家庭。十几年后,吕小嫣夙愿得偿,嫁给京城一个外地商人的儿子,对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买了复式房迎娶她,之后不久,她辞工待产,生下女儿,引起公婆不满。丈夫不敢为她说话,开始夜不归宿,她抱着吃奶的娃娃终日饮泣,度日如年,最后不得不主动提出离婚,夫家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给吕小嫣画了个饼,她志在必得,到头来依旧逃不过宿命。东东妈认为,吕小嫣这种姑娘年少时怪命,长大后完全应该怪她自己,她说:“你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般这种遭遇的女人对男人都比较绝望,性格也特别强硬,除非你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还会第二次拒绝你。”

    隔断间陪唱女开始呻吟,我最后想了一遍吕小嫣和东东妈的话,闭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租户与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每隔三个月,老板娘就开着二手国产车前来收账,趾高气扬,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嚷:“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了几天房租,老板娘在楼下破口大骂,引来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交完钱上楼,拨通了包工头的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才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得跟朵花似的,签完就变成疯老娘儿们,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儿动手打我,神经病!”大个子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在楼下骂过我两个过来玩的朋友,说我们这些人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扔掉烟头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就在楼下,有三辆全顺,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和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儿们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那天是恐惧的,迈进大厦的一刻,双腿还在打飘。作为年少时顽劣过的男人,我并不害怕肢体冲突,但我已到了忌惮后果的年纪。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个手持家伙,在北六环最著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的白领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我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视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文化,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分真诚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手下被警察塞进车带走。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来我们住处道歉,他们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公司早已开除了她,大家可以重新和公司签订正式、合法的合同,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淮南来的包工头,用北方流氓的方式为情人出了气。当然,为真爱做流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包工头与其手下因为寻衅滋事、扰乱秩序、毁坏他人财物等罪状被治安机关依法拘留,虽然他们没有伤人,但包工头还是付出了巨额的赔偿与罚款,也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工程业务。

    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我配得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砸场子事件给这所房子带来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间的人开始正式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东东家的晚宴,大个子开始向东东献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当然,陪唱姑娘主动跟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并且这辈子再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认小白脸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二十五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还是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干脆找了个有模样、敢打架的小白脸。有意思的是,小白脸也曾与我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超市那个营业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有势力、如何的趁钱,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跟个老头子来往,说她在老家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拿起一根油条嚼着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妇女这一口。”我说:“闭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嫁人了,生个娃离个婚,然后来找你,你带着我远走高飞。”我说:“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他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5。

    吕小嫣抓起货架上的帽子说:“你也是,早跟你说过了,我这边经常有退租的,你搬过来住多好,离地铁又近,你瞧瞧你那边都住的什么人?你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为了省那几百块钱,非得跟一帮盲流合租。”我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的邻居们出身是差点儿,但都是正经八百的好人,受过高等教育怎么了,受过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吕小嫣放下帽子:“我没说他们是坏人,只是这类人都不安生,你们跟中介公司闹只是个开头,这往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有句话叫‘富生骄,穷生变’,你懂不懂?”我说:“什么富啊穷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吗,有什么差别?”“你什么意思?”吕小嫣瞪起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我拿起她手里的帽子问:“干吗买这么多?这顶是送给谁的?”她说:“给我妈的,回头我给她快递回去。”我说:“你还会给她买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吗?”吕小嫣白我一眼说:“恨怎么了?再恨那也是我妈。”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问候,吕小嫣终于默认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她那里住两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没法儿对邻居隐瞒自己与吕小嫣恋爱的事实,他们都和吕小嫣一起吃过饭,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会和她结婚吗?”“三姐”把衣服架取下来递给我。我说:“不好说吧,没问过她。”“三姐”说:“都在一起了,干吗不问问?就算她给不了你准话,你也应该问问,她会很高兴的,起码知道你对她是真心。”我笑了笑,说:“我没信心,真的,我们相处得并不好,她是个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们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比如买东西,她的钱包比我大好几倍,但每次都故意让我掏钱,我一旦没带钱或者掏钱慢了,她就冲我黑一晚上的脸。我确实是真心喜欢她,她不一定。”“三姐”说:“你呀,恋爱谈得少,不懂女人,女人一般爱比较,她闺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积极型的,她自然会对你不满意,你得多留意她身边的人,多学着点儿。”我望着窗外不作声,“三姐”拍拍我肩头说:“有时间再把她带到家里吃个饭,让东东妈开导开导你们俩。”

    元宵节,东东妈带着我和阳阳忙活半天,摆出和上次一样的规格迎接吕小嫣,主卧的家庭晚宴也因为“三姐”、大个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热闹。吕小嫣七点半准时赶到,和初次拜访时的姿态并无两样,整个过程面冷语寡,除了必要的问候和答复,几乎没话。晚宴接近尾声时,东东妈乘着酒意故意吹捧我各方面的优点,东东也跟着添油加醋地帮我说话,但表达能力远不如自己母亲,张口就酿出祸端:“我妈的意思是我们超哥这样的你得珍惜啊,正经没结过婚的潜力股。”

    吕小嫣柳眉倒竖,啪的一声摔下筷子,起身到门口,飞快地换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正喝了半口,始料未及,狼狈地站起来跟过去。东东在后面说:“这人怎么这样?耍什么横啊,这又不是你家!”东东妈喊:“你给我住嘴!”

    楼下,我按住车窗,气喘吁吁地说:“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经大脑,真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别这样?”吕小嫣说:“把手拿开!”我说:“给我个面子行吗?后面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王蛋蛋!”吕小嫣尖叫,“把手拿开!”

    我回到家中,去厨房帮大伙儿收拾,东东妈说:“让他们几个干吧,超,你别管了。刚才我把东东训了一顿,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没事,她就那个脾气,习惯了。”东东妈静静地望着我,依旧一脸歉意。

    陪唱姑娘敲门,我睁开眼爬起来说:“坐吧。”陪唱姑娘挨门坐在床边,拘谨地说:“我来借充电器,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你这女朋友脾气挺大的。”我说:“她气她的,伤不到咱们的脾胃肾。”我把充电器递给她,说:“拿走用吧,不用还了,我明天出差,可能过一个多月才回来。”她抓着充电器,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咽回去,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我一头栽回床上。

    6。

    两个月的差旅结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里出了大事: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从南方带回来的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支点上说:“那个东东到底喜欢女生还是男生?”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刚出差没几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个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断间不怎么隔音,我亲耳听到好几次。”我说:“不会吧,他们认识才几天。”她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我说:“那这事她妈知道吗?”她说:“哪里会知道啊,她妈回老家走亲戚,和你前后脚回来的。不过这事指定瞒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间屋住着,加上那姑娘那个张扬劲儿,她妈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一准闹,东东妈心气多高啊,怎么会看上那个大个子?”我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姑奶奶真是厉害。”她笑笑说:“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没少说我坏话吧?”

    东东妈闹起来,显然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突然,她眼眶微红,动作僵硬,路过我房门时停下,探出半个脑袋说:“东东,你来屋里一下。”东东不抬眼皮地说:“什么事啊?打牌呢。”东东妈说:“打个屁牌,快点儿,有事跟你说。”东东觉察到妈妈语气不对,脸色渐沉,回道:“没空!”

    东东妈在隔壁一遍遍敲墙,大个子越来越慌,放下手里的牌说:“过去吧,你妈都急了。”东东说:“没你的事儿,打牌!”大个子无动于衷,东东怒了:“你有种没种啊,老娘们儿喊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我拉着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对东东说:“还是过去一下吧,把事儿说开了又能怎么样?”东东甩下手里的牌,说:“真受不了!”

    东东妈跑进来,拽住东东的胳膊向外拉,东东挣脱着说:“有事就跟这儿说,你拽什么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来拉劝,东东妈红着眼说:“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气死。”我按住东东说:“你把手松开,松开!”东东松开手,我转向东东妈说:“您先消消气,让我们先劝劝她。”东东妈看东东一眼,又动了气,大声说:“今儿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

    主卧房门紧闭,东东在里面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东东喊:“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东东妈说:“没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啊,还不是为了你好!”东东喊:“我,用,不,着!”

    “三姐”走出来,看着走廊里的大伙儿说:“刚才我在屋里全听见了,要不咱们再进去劝劝?”陪唱姑娘说:“门都反锁了。”“三姐”说:“那怎么办?”我说:“没办法,等着俩人吵完吧。”我们一起看向大个子,大个子像个石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坦白说,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坏,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阅历,根本不可能驾驭东东这样的姑娘,更不要说东东的妈。

    东东妈与女儿的沟通失败了,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个兄长的身份出面劝这对恋人分手,我对她说:“我没权利劝人家分手,您也没权利,人家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过这事您甭急,这俩人性格犯冲,短则俩月多则半年,根本长不了,等着就好。”东东妈说:“好,超,别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听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二十天后,东东便甩了大个子,简直比摊煎饼还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说大个子徒有其表、自私虚荣、讲话摆谱儿、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大个子也跑到我屋里诉苦,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俩人统一回复说:“算了。”

    东东与大个子回归最初的邻里关系,但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阴霾升起便再难散去,事实上这段介乎偷情与恋情之间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两个年轻人分手这么简单,它完全撕开了东东母子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儿照旧帮着东东妈忙活,洗碗切菜,端盘码筷,一切就绪,呼啦啦盘腿开喝。酒酣,东东妈最后一个打圈,她端着酒杯对“三姐”说:“你人好,也机灵,可我告诉你,宝贝儿,别把男人想得那么简单,要论斗心眼儿,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记着,最后真疼你的还得是手里的钱。”“三姐”举杯喝完,垂目不语。接着是陪酒姑娘,东东妈说:“你觉得我们超怎么样?”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呛回杯子,红着脸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儿醉了?我的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儿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陪唱姑娘冲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别过分紧张。

    东东妈转过头说:“来,大个儿,跟阿姨喝一个。”大个子急忙双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东东妈摆手说:“不用这么正式,坐下坐下,听阿姨说。大个儿,东东说得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努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阳阳和东东弟拉着东东妈,大个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着东东,一屋子人手忙脚乱,酒瓶子、菜盘子摔得咣当响。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你给我滚出去,刘奕东!”

    夜色,笼罩着天通东苑。

    7。

    很多时候,我无法读懂东东和东东妈,也无法看清她们各自存有的那个心结。一对母女,名分超过二十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为心底一块难以抚平的伤疤,这块伤疤如此敏感,不慎轻触,便可激出痛楚与苦脓。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很多时候她只是教导你,并不是害你。你将来有天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她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过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房有钱的北京人,以后好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家里人。”东东抹着眼泪说:“超哥,我想结婚,想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场一头招手,我走过去说:“怎么了?”她说:“有个事……想看你有没有空帮个忙。”我说:“什么事?你说。”她一脸别扭地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们那个地方新来了个领班,想让你明天下午把我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你假装是我男朋友,装一下就行,然后你就回来,回头我请你吃饭。”我说:“不是太明白,你那边不允许单身?”她说:“你是不明白,我们那一行,领班一般都没什么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傍晚,我扮演完别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从KTV出来,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得意地说:“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我说:“这点儿事不用请客,挺好玩的,以后还需要我装就说句话。”她说:“这个领班不经常在这边,给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别推辞了,帮这么大的忙,我得请客。”我瞟了眼远处说:“你真想谢我?”她说:“是啊。”我说:“那接下来两分钟你别说话。”

    她皱起双眉,我捧着她的脑袋亲过去,她浑身颤抖一下,睁着眼一脸错愕。

    我抱着陪唱姑娘,望着十几米外的吕小嫣,吕小嫣黑着脸钻进车,啪的一声摔上车门。陪唱姑娘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扭过头笑笑说:“行了,你赶紧放开我吧,你女朋友要开车把咱们撞死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每天和阳阳一起搭地铁去海淀区上班。面试那天,我故意带着他俩在那边的工业园区转了一圈,目的是让他们见识一下北京最现代的职场氛围,并以此激发他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认知与向往。阳阳显然中招,双目不停地打转,嘴里啧啧不停,东东不以为然,一路无话。

    郭小羽边开车边说:“你介绍的那俩人不错,尤其那个东东,聪明、勤快,做事情有条不紊,最主要是懂得学习,经常主动向我反映岗位上的一些问题。这姑娘在销售和行政两方面都有天赋,以后这样的人你记得多拉点儿过来。”我看着窗外说:“你们公司要是不要求学历,我能带一堆这样的人过来,可惜啊,你们这边都眼皮子浅,看不起我们底层人。”他回头看我一眼说:“少来这套,你放心,我现在是部门经理,东东干好了,我照样给她个主管当。”

    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东东给我长了脸,她是同岗位二十多个新人里业绩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许多老店员都出色。她走出柜台与老顾客们合影,远远看见我走过来,拖着长音喊:“超哥!”我笑着对另一个朋友说:“这就是我们家那个小东东。”她说:“干得不错,报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夸她,郭总也老夸她,说要培养她做店长,你回头问问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做管理类工作。”我说:“当然愿意啊,你们一句话,她一准答应。”

    东东妈很开心,请我到外面吃饭,席间对东东说:“以后跟着你超哥的朋友好好干,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长了,咱们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行不?”东东说:“嗯,知道了,妈。”我说:“东东现在在那边很红,郭小羽说他们一个小店长都看上东东了,整天下班拿束花在她们店门口等着。”东东妈说:“是吗?这男的多大了?哪儿的人?北京的吗?”我说:“我见过他,北京人,岁数不清楚,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东东妈两眼放光:“好啊,我说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我们家姑娘只要进了大公司,一样能做白领,比他们做得都强。这样,超,你不是认识他吗,回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对了,还有你那个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谢谢人家。”东东白妈妈一眼说:“妈,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宽。”东东妈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机会了就和人家好好谈,不许再耍你那个二百五性子啊。”我说:“咱们都别干涉的好,让人家慢慢处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刚买的蔬菜和熟食放进冰箱,东东妈转过身子说:“咋了这是?无精打采的,又跟你那个吕小嫣干仗啦?”我关上冰箱门,交叉着手臂靠在边上不说话,东东妈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汤说:“你说你非得找这份罪受,我给你介绍的我姐们儿家那个丫头多好啊,苗条、大个儿,跟着她妈开店,挣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没上过大学吗?你那个吕小嫣倒是上过大学,可她对你咋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儿得不行。”我吐了口气,依旧无话可说,东东妈盖上锅盖说:“行了,说你也没用,你就这命。”

    吕小嫣拒绝了我的求婚。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现在还不到谈结婚的时候,我问她那什么时候可以谈,她说至少现在她还不够再婚的条件,我问她再婚的条件是什么,她烦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能买上路虎车再跟她提结婚的事。

    吕小嫣的前夫开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码在物质条件上不能输给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个浑蛋,可她也不会轻易嫁给连浑蛋都不如的人。

    从北一区回来,我没去公交车站,选择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灯火中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观察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奔走着的人们,我发现其实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和这里的房子一样拥挤而乏味,却又梦想着高不可攀的东西。

    新年过后,我不再主动找吕小嫣,闲暇时只陪几个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们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领头的叫白大闯。大闯是胶东人,性情豪爽,自从搬过来常常打电话招呼所有老相识聚会,拥有极高的人气。

    吃过晚饭,打完台球,大闯不尽兴,号召大家凑钱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诉大闯自己认识一家大型连锁KTV,如果大伙儿去那里,我愿意请客。大闯表示不屑,他一是嫌远,二是坚持认为那些连锁经营的KTV没有这边的好玩。

    包间内,大闯熟练地向服务生索要姑娘,我再次站出来反对,搬出某KTV被查抄的新闻,大闯继续不屑,鼓动大家投票,一帮人围着我起哄打闹,我没辙了,只能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特的招式和笑容,她低着眼皮别别扭扭地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没办法声张。她被挑走,坐在远处沙发上帮一个男生倒酒点烟。大闯讲起黄段子,沙发上开始勾肩搭背,场面越来越热,我撑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大闯愣住,说:“×,你还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儿换!”大闯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早说啊,搞得我们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我摸出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然后指着她说:“你过来。”她坐过来,脸色轻松许多,与我对视,发现我黑着个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推开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边,支起下巴欣赏其他人唱歌。歌罢猢狲散,大家纷纷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在别人的搀扶下归来,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门口问:“怎么喝成这样了?”她的姐妹说:“她就这样,每个月总有两天想她闺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个儿给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楼,其中一个姑娘在楼梯拐角处站定,回头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说:“是。”她说:“那你就该多关心关心她,别回到家才把人当媳妇!”我点头说:“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我门前,我爬起来打开灯说:“醒啦?”她撇着嘴不吭声。我说:“还难受?”她一头栽过来大哭。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接了杯水递给她,她握着杯子一口气喝完,望着我说:“想吐。”

    洗手间,我扶她跪下,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帮她拍背,她撑起细瘦的双臂,双手紧扣马桶边缘,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漱完,她彻底散了架,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间时,主卧门轻轻打开,东东妈露出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着,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傻。”东东妈闭眼点了下头,轻轻关上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见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门紧锁,门口拖鞋凌乱,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没人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厅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么张口,我说:“到底什么事?你瞧你这个费劲样。”他咬了下嘴唇说:“你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东东约出来谈谈?”我说:“她怎么了?给你闯祸了?”他说:“你首先保证,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许跟其他人说。”我说:“别废话,快说。”他说:“昨天下班晚,我路过二号外店,见里面还有人加班,就走进去看,是东东一个人在收拾库房,我帮了下忙,然后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扑上来了,我当时没什么准备。”我说:“你……”他举起双手:“我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做,真的,就是挡了下来,然后教育教育她。”他接着说:“我昨天有点儿慌,对她乱说了一通,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会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帮我找她谈一次,替我安抚安抚她?但是也别太明着说,大家尽量把这件事忽略过去,别影响她的工作。”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给过她暗示什么的?”他瞪起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吗?我女朋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来吗?”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帮你谈?这种事谁心里有谱儿?”他拉近我小声说:“我这不是来求你的嘛,你就想办法安抚一下,我怕这姑娘会伤心,她自尊心挺强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种很职业的高管,对工作上的绯闻一向忌讳,也许他真的只是把东东当作一个优秀的女下属来看待,就像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我也完全能想象库房内的情形,东东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欲望爆发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个自称奔放的人自叹弗如,更不要说郭小羽这种以稳重自居的男人。

    仔细想来,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蛛丝马迹,她前所未有地勤奋,前所未有地亢奋,她两眼放光,家里或单位,三句话不离郭总,事事都要找这个男人讨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长相、儒雅知性的气质,多少满足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的恋父情结。

    东东没有辞职,只是回家住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家,也尽量不与人交谈,吃饭的时候她呆呆望着电视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东东妈闻出味道,向我咨询女儿近况,我编了个谎话,告诉她东东最要好的同事辞职了。

    商场门口,我远远看见她,笑着冲她摆手,她提着袋子走过来,我说:“家里今天来朋友啊?买这么多菜。”她说:“阳阳一个高中同学来家里吃饭,你们晚上也过来吃吧,我妈去菜市场买了好多肉。”我看吕小嫣一眼,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不回去了。”东东抿嘴笑一下,从袋子里拿出两只番茄递给我和吕小嫣。吕小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扔回袋子。东东说:“你不要吗?”吕小嫣白了她一眼,说:“什么烂东西,我不吃这种蔫巴的折价商品。”东东脸色沉下来。我连忙说:“哎呀,你给她干吗?她对番茄过敏,先回去吧,东,提着这一兜子东西怪累的,记得跟你妈说晚上不用准备我那一份了。”东东望着吕小嫣,伸手拣出那只番茄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东东说:“你别生气,她就那个德行,以后你再见到她,别理她就行。”东东拨开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泪,平静地说:“没事,是我犯贱,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枫树下,望着东东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酸楚。吕小嫣追上来,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我说:“吕小嫣!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过分!”她说:“我怎么过分了,不就扔了个番茄吗?为个东北的丫头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转过身望着她:“东北人怎么了?东北人比你有情有义!”吕小嫣气昏了头,满脸通红,不作声,我丢下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来。我停下脚步,她继续喊:“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过头说:“没什么意思,分手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吃过晚饭,大家帮着东东妈在厨房收拾,我把剩余的碗碟堆到阳阳面前,洗净手走至主卧门口,东东正对着床头发呆,我拍拍门说:“你来我屋一下,有个事跟你商量。”

    我关上门,递给她一支烟,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抱着腿坐进沙发角落。我坐下说:“我骂了吕小嫣一顿,跟她分了。”东东放下烟张大嘴巴:“啊?你们真分啦?”我说:“你用不着吃惊,其实我早就想分,跟今天你和她的事没关系。”东东坐回沙发角落,抱着腿不说话。我说:“东东,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我和吕小嫣这段感情,想听听你们年轻人的看法,你说为什么我和吕小嫣会走到这一步?”东东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说:“你傻呗,她那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适合你,你也驾驭不了她,我妈说得没错,你们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去爱那些我们根本驾驭不了的人呢?为什么去追求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情呢?到头来可不就显得自己傻吗?所以,我觉得今天的事挺有意义的,至少以后我不用这样犯傻了。”东东抽了口烟说:“你能这么想当然好了,我也觉得你跟她那样的人在一起不值。”我说:“其实人家吕小嫣也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和活法,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不适合而已,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咱们都会幻想,都会执迷不悟,都会犯傻、犯错、犯贱,等事情一过,就什么都明白了,反而活得轻松了。”东东咬了咬下唇,点点头说:“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坐近她,说:“所以啊东东,我们得谢谢以前的人和经历,没那些人和经历,我们怎么能找准自己的生活和位置呢?也就不可能真正获得快乐,你说对不?”东东说:“你放心,超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跟我兜这么大的圈子,我不会恨你朋友的。”

    10。

    新年过后,东东辞去新晋升的店长职位,重回她醉生梦死的女阿飞生活。

    我从外地回来,在机场接到郭小羽的电话,他极其惋惜,声称一两年内不可能再找到这么能干的姑娘。东东妈第一时间来找我,拉着我、东东弟和阳阳一起到外面吃饭,席间她让我出面劝说东东,我问她:“这家伙哪儿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瞪阳阳一眼,说:“新交了个朋友,四处疯玩,我说她几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我和郭小羽结伴走进东三环一家酒吧,在角落里发现了东东与她的党羽。我冲过去抓住她问:“干吗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甩开我,恶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说:“就是不想干了,至于吹胡子瞪眼吗你们,还跑到这里来?”她松口气,挥手招呼身后的几个朋友,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还行吧?”我说:“你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她说:“生气?生什么气?她哪天不生气?超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她,哪,天,不,生,气!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脸色大变,推开我说:“你少在这儿胡说!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他与东东同岁,是工学院的学生,家里人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后来趁着东东妈和阳阳回老家探亲,干脆带这个男孩子回家过夜。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姑娘,或许真像“三姐”说的那样,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东东几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这点她远比同龄人饱满,她真爱过,假爱过,也错爱过,如今,她只需要一个值得她去爱的男人。

    东东此举,重伤了东东妈,也重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非常失落地说:“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的声音,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说:“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谈恋爱,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有搬走,或许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不谙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他们抛弃和被抛弃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五月初,东东回家,宣布自己怀孕了,她告诉妈妈,孩子的爸爸已经答应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母女俩再次撕破脸,把主卧所有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下班回来,发现东东弟在哭,阳阳也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儿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里没一个人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个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着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开门说:“快进来。”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进屋,眼望四周,说:“怎么这么安静,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事,对了,住北次卧的那个姐姐刚搬走了。”她伸手指着房间说:“就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没找到人,不过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点儿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呗。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将屋里的大小东西打包,问她:“这是打算要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门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儿搬过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没人带孩子。”我说:“那不错,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依靠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的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两套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依靠,哼!”

    我摆正她肩上的带子,顺便撩起她前额的头发,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忍住情绪,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回到家中,东东正靠着主卧房门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说:“你的情人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没气她。”

    街边的杨树停止吐絮时,大个子也终于决定搬走。大个子是第三个从这里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地方绝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从搬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东东妈所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角度来衡量人生,人生会减少很多错愕与伤感,可“三姐”触犯“行规”,贸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错愕与感伤。大个子与“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个愣头儿青,对待生活简单粗暴,所以生活也简单粗暴地对待了他。我第一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他做销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来扫货,那个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带着新任男友,当着我们的面将屋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帮他收拾房间,是因为告别,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进主卧,让东东出来跟大个子道个别,东东边吃胡萝卜边说:“不去,我又没爱过他。”

    而那个陪唱姑娘,我爱过她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我面前动容,然后又选择了离去。

    一缕阳光骄傲地抬起头,终止了我的梦境与回忆,我睁开双眼,光脚走向窗台,第一次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一丝不挂,目光呆滞,尽情享受对面楼阁无数个窗口的惊诧目光,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脱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冒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几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山西人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走进熟食店,售货阿姨迅速地堆出笑脸,说:“下班啦?”我点了下头,她继续忙碌着说:“听东东妈说你要换工作,不在这边住了?”我说:“是啊,新公司离这里太远,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这样吗?住处随公司走呗。”她抓起两条烤肠递给我,我说:“我今天来买鸡排的。”她说:“拿着吧,姐送你的,以后不忙了多回来看看。”

    复试完毕,我请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档吃饭,其间主动向他们介绍各区的地理环境。这帮人在京多年,自然听过天通苑的大名,纷纷趁机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指责这边的房屋设计太功利,吐槽这边的人太市井,埋怨这边的中介太黑暗。我谄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等他们讲完,我坐下来望着四周的楼宇说:“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么人,其实住哪边不一样呢,因为人都没什么差别。”

    东东回东北完婚,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阳阳也在上班,陪东东前去东北老家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说:“你那边住的房子是公司给租的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儿,不然跳槽图个什么?”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都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我也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吗?”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对生活理解得有点儿片面。不过她现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过几年也许就什么都懂了,养孩子您比我们有经验,东东这个女儿,您还得再等等。”“我还等啊,超?”东东妈放下杯子,“我等了这帮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来什么?一个个的不听话。”她指着东东弟说:“就像这个,现在整天黏着我,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儿子!”东东妈喊道。正在啃鸡爪子的东东弟迅速抬起头,东东妈大声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会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嘿嘿笑了两声。

    吕小嫣发信息来约我吃饭,我去了,之后陪她看了场电影,并一起回了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换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现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温柔。午夜,她伤感起来,黑暗中问我说:“蛋,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说:“为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着说:“那爱情呢?是不是有了爱情,婚姻才会幸福?”我说:“不一定,这年头相亲闪婚的也有过得不错的。”她说:“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可有爱情的婚姻最后离婚的也有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几年了也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婚姻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我烦起来,扯过被子说:“爱情和婚姻就是个屁。你到了怀春爆发的年纪,稀里糊涂跟人上床;到了脸色变黄的年纪,慌手慌脚寻找备胎,最后你选择一个自认为靠谱儿的男的领个本登个记,然后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里抱怨,他嫌你没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没邻居大哥会赚钱。你们吵,你们打,当年你们互相哄哄就能解决的矛盾,现在挖苦争辩一整夜都没完。你男人早就厌倦了这个家,却只能强颜欢笑地把精力用在事业上。你变老了,安全感越来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却担心暴富后的丈夫远走高飞。最后,你变成夕阳下臃肿的泼妇,成为社会的雌性赘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为借口在外偷腥,成为始乱终弃的浑蛋。”

    她不再说话,嘤嘤地哭起来。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去追一个多年未见的姑娘,姑娘轻盈飘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尽头,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周围是一片高槐,满树都开满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按下车窗,扫视一眼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当时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会想你们的。”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

    最近倾诉欲爆棚,原因陈列如下:

    吃散伙饭的时候,三个森林武警基友[

    ]一起恐吓我:当军嫂很苦的。

    然后是有个很好的森林武警朋友跟我说,他担心以后给不了姑娘幸福,觉得心有亏欠。

    然后是一个不是很熟但是曾经在我大一患急性肠胃炎的时候带我去医院的森林武警同学写了一篇日志回顾了一下他的感情,顺便充满忧患地展望了一下未来。

    再然后是我男人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下了飞行团之后生活会怎么样,说不定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再再然后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姑娘跟我的一个武警内卫基友在一起了,妹子在上海,基友被分到哈尔滨去了。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今天看到我男人转发的一个状态,说一个大四的学长给谈了七年的女朋友打电话说:“我们分手吧,我被分到边疆去了,我给不了你幸福。”

    作为一个二货,我就开始代入感很强地感觉到内心的小宇宙在熊熊燃烧了……尤其是目测我家爷们儿貌似还很赞同那个学长的做法,这让我内心充满不安。为了防止明年此时我在家吃着西瓜唱着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就直说了吧……

    我觉得很多人都小看了一个姑娘的决心。

    你觉得对于一个妹子来说什么是幸福?

    如果你都不清楚一个姑娘所要的幸福是什么,那么就不能够用“我给不了你幸福”这种理由来退出一段感情,那只是你以为的幸福而已。

    这种借口要不是英雄主义情结作祟,就是不想让自己有所亏欠,不愿意让自己承担太多的责任和压力。你希望在一段感情中双方是两不相欠的,这样你就不必加倍报答以缓解心中歉疚……

    但是兄台你真的多虑了……

    实际上,一个会用“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来要挟你的姑娘,根本不可能甘愿为你付出。

    愿意等你的姑娘,图的根本就不是哪一天你飞黄腾达,或者是你能够像偶像剧男主角那般温柔多情,更不是你有朝一日加倍偿还。

    对一些姑娘来说,能够在你心里占据那个别人取代不了的位置,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整个社会都在传达一种“姑娘越来越现实,姑娘越来越物质”的理念,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根筋的姑娘认为精神比物质更牢靠。你们不能因为看到很多姑娘很现实很多姑娘很物质,就否定另外一些姑娘,对不对?

    一个姑娘能够在大学这种花花世界里坚持四年异地恋,还不能说明一切吗?你这样judge人家姑娘,让人家情何以堪?

    如果有一天有人这样judge我,我一定会……很悲愤的!

    所以……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不要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分手好吗……

    虽然我没学过地理,不知道中国最南最北最东最西到底相距多远,但是其实就算知道了,这个距离在我心里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只要你还在这个地球上,只要你不被神10神11神N发射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我就可以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坐马车坐驴车走路找到你,当然如果你给我报销路费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我会提前百度好车次路线不会走丢的好吗?我不会跟陌生人说话不会被拐走的好吗?我胳膊肌肉很发达你不用担心我拎不动行李好吗?

    我会给你带好吃的过去好吗?不管你想要上海的还是高邮的,你就算要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的我都会给你弄到的,还包邮哦亲!

    你有空了给我打个电话发个QQ信息我就能乐颠颠好几个钟头你知道吗?就算边疆不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你可以给我写信什么的,我保证好好回信好吗?我会给你写很长很煽情的话,给你汇报各种思想动态人生经历好吗?

    你要是没空我会自己好好待着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吗?我既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去夜店所以基本上给我一个电脑一个手机我就可以一个星期不出门的好吗?我不会觉得孤单也不会觉得寂寞因为我知道某一个地方有一个你在那里啊!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不要跟我说你给不了我幸福好吗……

    对于我来说,幸福不是天天跟你腻歪在一起好吗?也不是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好吗?我的价值观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多少幸福跟他能给我多少物质完全不沾边好吗?像学姐这种内心纯爷们儿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钱啊权啊地位啊这些东西的好吗?图样图森破有没有?

    学姐是什么人你最清楚的啊,学姐是个“流氓”啊!“流氓”是什么意思,“流氓”就是对一个人死心塌地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啊!“流氓”就是千金难买我愿意啊!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就是幸福啊……这么简单的事情很好做到啊,不要拿这个做理由好吗,那样学姐会觉得自己在你眼里和其他姑娘没什么区别,学姐会觉得很挫败的好吗?

    如果有一天你分到边疆,请你自己照顾自己好吗……

    你不要老是打篮球了,上次我把你膝盖的核磁共振片子拿到301医院,大夫说让你定期复查,但你老是不听,去了边疆肯定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医院,你一定要自己注意保养。

    你不要说话那么直,别人惹你了你不要生气,你生气了我没办法给你顺毛,那样憋着很伤人的,大家都在那么远的地方都挺不容易,男人每个月都要来大姨夫的。

    抽烟没关系,喝酒也没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没有节制就好了。劣质的烟不要抽,劣质的酒不要喝,那样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是你也知道,我内心很强大,遇到很多事情我会哭会抑郁但是我会自己擦掉眼泪去处理问题,你不用担心我的呀!

    学姐是个纯爷们儿呀!

    你可以对我说:“我真的很讨厌你你脾气这么烂我们分手吧!”

    你也可以说:“我看上那个胸大屁股大的萌妹子了,我们分手吧!”

    你甚至可以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你,我们分手吧!”

    等等等等。

    你说这样的话,我肯定毫无怨言地收拾东西,默默地从你的世界里滚蛋。

    但是如果是“分到边疆”这个理由的话,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找到你,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以报复你对我的不理解、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

    那些真相说到底不过是人之常情

    1

    我本科毕业去C城之前,问过几个朋友的意见,其中就有CPB少女。

    CPB少女并没有阻拦我,她还特地请我去她家,做了一桌好菜算是跟我告别,她说:“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反正还年轻,都来得及。”

    CPB少女之所以叫CPB少女,是因为她是我所认识的少女中,唯一使用CPB,准确地说是长期用得起CPB的人。

    CPB少女并非富二代出身,但是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用全套的CPB,她没有傍大款,没有找富二代男朋友,也没有去做兼职模特。她学的专业是历史,但是因为文笔好,给一些杂志写专栏,赚着并不多但是在她的安排下也能够满足各种小愿望的稿费。

    CPB少女对我说:“其实傍大款对于我来说也不难,追我的富二代也有,但是我不能做这些事情,如果我真的靠出卖色相生活,就会强化我自己被贴上的标签,你明白吗?大家都在给漂亮姑娘贴标签,觉得好看的人就应该利用这种资源,利用这种资源确实赚钱更轻松更容易,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做,就当是我清高好了。”

    我因为平时也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偶然认识了CPB少女,我们算是朋友,更准确地说,我是CPB少女的脑残粉。尽管CPB少女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儿,也不是什么学术大牛,她只是一个少女,但她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美少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CPB少女那样的人,可以说,如果没有CPB少女,我要在艾斯比阶段多停留很久,甚至永远停留下去。

    2

    我走的时候,CPB少女已经毕业四年了,并且在一年前找到了一个朝九晚五的编辑工作,还算稳定,每天都要上班。我刚到C城,她在QQ上跟我说,老家亲戚组团来北京,要她接待。

    “我要上班啊。”CPB少女说,“但是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管。”

    “为什么啊?”我问CPB少女,“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们,来了住哪儿啊?”

    “住宾馆呗,”CPB少女说,“还得带他们到处玩,又是一笔大钱啊。”

    “为什么要你花钱啊?”我问。

    “老家的亲戚都觉得我在北京赚大钱啊。”CPB少女说。

    “哦……”

    “换成你,你能拒绝吗?”CPB少女问我。

    我想了一下,告诉她:“不能。”

    “所以你看,这些事我们也就是说说而已。”CPB少女说,“尽管明白问题所在,但是完全没有强势的立场和理由。我一个亲戚亲口对我说:‘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在北京赚钱肯定很轻松。将来再嫁个大老板,等发达了让我孙子去投奔你,在北京也算有个靠山了。’”

    “……”

    “他们真的是那么想的。”CPB少女说,“我跟他们说我只是一个编辑,他们都说我故意跟他们哭穷不地道,还说编辑也都很有钱。他们好像觉得北京遍地是黄金,到处能捡钱一样。这种想法傻×吧?你我都知道很傻×,但是你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吗?”

    “不能。”我说。

    “所以啊……”CPB少女说。

    “让他们来感受一下帝都的地铁吧。”我说。“显然不行啊,”CPB少女说,“我最近准备去租个车。”

    “帝都这交通,租车真心不如坐地铁。”我说,“地铁虽然难挤,但是至少一直在开啊,而且只要你们巧妙地避开高峰期,还是很不错的,租个车给你堵在路上怎么办啊?”

    “你跟我说没用啊。”CPB少女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们不觉得啊,回去跟我父母一说,我连车都没有,我父母又要怪我没给他们长脸了。”

    “不会吧……”

    “你要知道,从小到大,大家都羡慕我父母。”CPB少女说,“他们自己也很骄傲生了个漂亮女儿,要是这个漂亮女儿再碰巧有点儿出息,他们就更骄傲了。这么多年来他们被捧惯了,根本下不来了。”

    CPB少女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接待她的亲戚们,事后在QQ上跟我吐槽,虽然这个时候CPB少女又开始表现得很强势,对什么都一针见血,但是其实我知道,就算吐槽吐得再狠,她还是不忍心伤害一些并没有太在乎她感受的人。

    她就是那种“内心柔软”的人。

    3

    我认识CPB少女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两年,那个时候我大三,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CPB少女浑身闪耀着光芒,经过我的世界,刺瞎了我的狗眼。

    CPB少女身高一米七,大长腿,肤白,长发齐腰,明眸皓齿,且有一个笔挺的鼻子,真是无懈可击的一个人。

    但是CPB少女对我说:“以前我觉得自己美得跟天仙似的,后来到北京,漂亮姑娘那么多,我算什么啊?”

    北京漂亮姑娘的确超级多,自恃漂亮的也多,而且还存在着一些明明不漂亮也自恃漂亮的姑娘,像CPB少女那样明明令人惊为天人却对自己的外貌轻描淡写的姑娘,真是不多见。

    我当即向CPB少女表达了我的想法,CPB少女说:“没什么,人各有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CPB少女当作人生的标杆和偶像,因为在她身上同时糅合了出世和入世两种人生态度,而且她阅历比我广,经常给我提供一些指导。

    CPB少女虽然对自己的美貌不以为然,但是对身材和容貌的保养一点儿都不含糊,她曾经告诉我:“我大一的时候体重也逼近一百三,虽然我个子高,这样的体重不算胖,但是看起来很壮。后来有段时间心情不好,莫名地就瘦到一百〇五斤。然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是美女好办事。”

    CPB少女这段话说得诚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CPB少女说,尽管人们表面上都说不要以貌取人,但是两个陌生的人见面,第一印象就是外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够跟你熟悉到了解你的内在呢?买东西的时候面对的店员、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遇到的行政人员、找工作的时候面对的面试官,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了解你的内心世界。

    这些真相,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4

    那段时间CPB少女在找工作,虽然她当自由撰稿人足以养活自己,但是她的家人觉得,一定要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对外说起来才比较有面子。否则,别人问起“你家姑娘现在在哪里”,回答“大学毕业待在家里”,真是一点儿都不高端洋气上档次。

    CPB少女的朋友给CPB少女介绍了一家公司,让她投了简历去面试。

    去之前CPB少女跟我说:“怎么办?我之前都没有面试过。”

    我说:“你不要怕啊,肯定可以啊。”

    在我看来,CPB少女这么美貌睿智,面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简直是手到擒来并且令对方感觉蓬荜生辉。

    没想到CPB少女面试回来,恨恨地对我吐槽:“面试官脑子有病吗?一直刁难我。”

    “怎么了?”我问她。

    “那女的一上来就问我为什么毕业两年了都没有工作经历。”CPB少女说。

    “你就告诉她你做自由撰稿人啊。”我说。

    “我说了。”CPB少女说,“然后她就问我:‘那你写过什么文章啊,出过几本书啊?’我心想我要是出过几本书还来你这儿面试啊,我就跟她说我没出过书,结果那个人说:‘你没出过书还叫自由撰稿人啊?’”

    “这个……”

    “然后又问我英语水平怎么样,还好我英语六级过了,不然估计又要被羞辱。”CPB少女说,“之后又问我为什么想去他们公司,问题一大堆。到最后我都怀疑我朋友介绍我过去是玩我的。”

    “哦……”

    “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CPB少女说,“那人后来竟然说我身上穿的衣服是这个牌子今年的最新款,问我是不是我家庭条件特别好,我说不是,她就反问我:‘那你怎么买的?’然后还用一种‘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表情看着我。”

    “嗯……”我说,“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友好啊。”

    “我又不傻,”CPB少女对我说,“那个面试我的女人不就是想证明我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什么都不会吗?”

    “那个女的好看吗?”我问CPB少女。

    “也就那样吧。”CPB少女说,“那么刻薄的人能好看吗?而且岁数又大了,更显得尖嘴猴腮,下巴能凿冰。好像还是个小头目什么的,真是太恶心了。”

    “那你工作怎么办呢?”我问。

    “没戏了我估计,”CPB少女说,“虽然我也没跟她撕破脸,但是我态度也挺不客气的,不过算了,本来我也不想工作,实在是家里人逼得太急了,我也没办法。”

    我觉得很惊讶,以CPB少女的性格,完全不是那种会因为家长的强迫而做出让步的人。当我向她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CPB少女说:“我也不想让步,我也不相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他们逼着我去找工作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

    “但是?”我弱弱地问。

    “但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社会有一套规则,这套规则运行得太久了,我们都没有办法打破。”CPB少女说,“想当然的人太多了,然后他们把天朝变成一个想当然的社会。我以前觉得我能够对抗这种想当然,其实不能。”

    那天的最后,CPB少女对我说:“大家都觉得这个社会歧视长得丑的人,但是有几个人想过,其实社会也在逆向歧视长得好看的人。”

    5

    CPB少女跟我也聊感情,但是很少给我意见。她对我说:“其他的事情我可以跟你说怎么做,但是谈恋爱这事不行,因为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失败,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找到好的男朋友,而且,就算我给你意见,你也肯定不会听。”我虽然没有反驳CPB少女,但心里是有异议的:你都没有提建议,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后来我慢慢领悟了,其他的人都给过我意见,包括左边姑娘、Nana在内的我最信任的朋友都劝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分手,甚至如果换成我旁观别人那样的经历,也会提出同样的劝告,但是我真的没有听他们的话,直到后来我自己走了出来。

    事后CPB少女对我说,她也经历过类似的感情,旁人都不理解,她自己无法自拔。这种无法打破和改变的局面,只能通过一个人的变心来解决。一定要等到另一个人出现,强行把你们两个人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否则谁劝都没有用。

    当时我觉得很吃惊,身为一个美女的CPB少女,理应备受宠爱和呵护,竟然也会经历痛苦的爱情。果然生命这条长河千回百转,你有你的十八弯,我有我的九连环。

    我经常跟CPB少女说:“我要是男的,肯定玩命追你啊。”

    CPB少女调侃我说:“我看你主页上很多姑娘也这么说啊。”

    “如果不是你把我从傻×之河里往外捞,我估计现在还停留在矮矬穷状态啊。”我说,“你是真女神,我认真说的。”

    “因为你跟我熟,所以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CPB少女说,“你看那些陌生人,尤其是男生,看了我一个头像,就觉得我一定是没有脑子那种人,以前我还喜欢发点儿评论,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一发评论就有人试图来教育我,我难道把‘没文化’写在脸上了吗?他们哪里来的底气,觉得所有漂亮姑娘的心智都要比他们低一等?”

    “其实是因为只有有这种想法的人才会来教育你,所以你才感觉自己遇到的都是这种人啊,”我说,“那些对你没有偏见的人,因为没有主动联系你,所以你也不知道吧,这其实是个悖论。”

    “我再告诉你一个悖论,”CPB少女说,“那些说着如果是男生一定会喜欢你追你的姑娘,等她们真的变成了男生,还是喜欢温柔漂亮没脑子的姑娘。”

    6

    我在C城安顿好之后想起来问候CPB少女,那个时候她刚刚送走去北京观光游览的亲戚们,CPB少女对我说家里人又开始催她结婚了。

    我说:“那就结吧,反正你总是要结婚的。”

    CPB少女反问我:“你觉得结婚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CPB少女说,如果是找个人过日子,她一个人也不是过不下去,如果是为了传宗接代,她只是个女的,传也不是传她的,况且,人口那么多,也不缺她出这份延续物种的绵薄之力。

    “最关键的是,”CPB少女说,“我觉得为了工作的事情我跟父母别扭了那么久,又跟这个社会别扭了那么久,这才消停多久,就又要马不停蹄地别扭了。而且可以预见,这次肯定更严重,就让我拖一年是一年吧。”

    “拖太久也不好吧?”我说,“你要知道,社会对女人还是很苛刻的。”

    “但是一时半会儿跟谁结呢?”CPB少女说,“很烦啊,不管跟谁结婚都是问题。你嫁个有钱人,别人会说,果然漂亮姑娘就是爱钱;你嫁个没钱人,别人又会说,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个普通人。这些事都关他们屁事啊?但是你又不能直接一巴掌扇他们脸上说‘关你屁事’。真是要命啊。我离家这么远,他们又不可能跑到北京来追着我说,但是我父母听到他们议论就会追着我说啊。我其实巴不得他们跑到北京来追着我说,反正我又不在乎,但是父母不同啊。”

    CPB少女跟我的生活圈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因为工作关系,平时她有机会接触到好多模特之类的漂亮姑娘。

    “真的是有很多姑娘,为了一个包就能跟人上床啊。”CPB少女有一次跟我感叹,“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

    “觉得是猪一样的队友吧?”我说。

    CPB少女给我发了一个get√的表情,她说:“我有的时候觉得特别烦,这些女的为什么这么庸俗这么不上路子还这么好看?真是拉低了好看姑娘这个群体的智商水平,但是后来我想想,算了,反正她们都这么好看了,就算庸俗点儿不上路子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们不愁生计了,真是矛盾啊!”

    我说:“就跟美帝歧视金发白人妹子一样啊。这种东西由来已久,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然后少数人就被这个大多数吞噬掉了。”

    “都是这样啊,”CPB少女说,“我工作之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事情都是这样,大家都习惯性地把人分类,然后给每一类贴标签,之后遇到一个人就把这个人划分到某个标签项下面去,完全忽略了个体差异。”

    “这样做省事啊。”我说,“因为了解一个人很难啊,就算朝夕相处都未必能够了解对方的全部,贴标签就省事多了,略去了了解的过程,节省很多时间。”

    “我知道。”CPB少女说,“所以我之前才跟你说想当然的人太多了。但是我现在发现这种想当然往往有一定的依据,就是某个群体中大部分人的行为。大家都说漂亮姑娘脑残,我觉得这就是偏见,而且我出去找工作或者做别的什么,都会被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困扰,但是好多漂亮姑娘真的是脑残。”

    “所以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啊。”CPB少女最后总结。

    7

    在认识CPB少女之前,我对于很多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以为世界就是自己所见的世界,CPB少女作为一个先于我离开校园走上社会的人,通过让我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带我重新建立了对世界的认知。

    这个社会上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则,这些规则虽然有着万般的不合理,却由来已久。以前我们想不通,觉得不能接受,但是后来发现,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人之常情。

    而我们是不能跟人之常情对抗的,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对抗。

    前几天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嫁给外国男生的照片在网上很红。结婚这种本来应该被祝福的事情,却因为女生相貌并不美丽而备受诟病。

    那些在评论中冷嘲热讽的人,如果抽离出这个具体的事件,一定也会承认“以貌取人是不公平的”,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一直接受并普遍认可的教育,是合乎道德准则的一个观点。但是结合到具体的某一个人,这种抽象的规则就被完全忽略了。人们的第一反应大多是“我靠,这不科学”。

    抽象的道德所带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刺激,远远不如一张照片来得直观,这种刺激直观到让很多人忘记了“不要以貌取人”这件事情。

    这就是人性的必然。人性的必然是一个事实判断,而这种必然是好是坏是一个价值判断。事实判断可以证实或者证伪,价值判断则不能。

    CPB少女说,最开始的时候她满怀豪情,想要跟这种偏见死磕到底,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发现,这种偏见的存在有着无比复杂的背景和基础。就像一棵树木,露出地面的只是枝干,在看不见的地下,早已延伸出了更庞大的根系。

    “蚍蜉撼大树,这不是自作孽吗?”CPB姑娘说,“而这个社会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尽管在许多场合美女都受到歧视,但是她们确实又是相貌资源的既得利益者,许多人一边觉得美女都是脑残,一边对美女大献殷勤。最关键的是,有些时候,他们竟然是因为觉得美女是脑残才对美女献殷勤。”

    都是人性使然。

    “之前我觉得这种偏见就是不好的,”CPB少女说,“价值判断太好做了,现在看看,没那么简单啊,哪能用好跟不好来判断一种社会现象?”

    在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还在为这个社会的正向相貌歧视而努力减肥努力美容以图提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时,CPB少女和那些跟她相似的睿智而美貌的姑娘一边享受美貌的“福利”,一边面对不可回避的逆向歧视。

    更不要说以貌取人只是人性中的沧海一粟。

    生命还真是,大河弯弯。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笑着面对生活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