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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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在蜜糖里泡大的初阳,被那么多人当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关心爱护着成长,楚河的幼年显得寡淡甚至阴暗。据说一个人童年的经历会对他性格的形成和整个一生都产生巨大的影响,后来的事实证明此言不虚。

    楚河的爸爸楚石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说他是画家其实也名不副实,确切地说只是个画师,还当不起“家”这个字。

    听妈妈说爸爸当年也是一个怀揣着美好梦想的热血青年,只身一人踌躇满志地从一个偏远的小镇来到清城,希望能在这里出人头地大展宏图。他曾有缘拜一位著名画家为师,学了几年,老师对他青眼有加,认为他很有潜力,前途不可限量。这或许多少存在鼓励的成分,但年轻的楚石还是很自负的,听了自然更像是一种肯定,因此对未来充满了希冀和憧憬。可不管他有多么想画出一幅幅打动人心的作品,多么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画廊,甚至能开画展,成为跟老师一样受人尊敬和仰慕的大画家,都敌不过无情现实的冲击。

    到了清城,首先还得为生计奔波,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很快花完了手头上本就不多的钱,到了囊中羞涩三餐难继的地步之后,仍不愿拉下脸来去向家人求助,不得不沦落街头为人画素描赚钱。可这份收入十分微薄,并且很不稳定,有时候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找他画,在当时,人们也许更加愿意拍照留念。残酷的生活逐渐消磨了他的斗志,曾经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冷却下来,就在他最窘困最失意的时候,认识了兰心洁。

    两个人结婚以后,在妻子的开导下,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意识到自己过去可能真的是高估自己了。再说凡事也不可操之过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也许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于是心态才有所好转。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自我调整和努力,终于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一个中学里担任美术老师一职。

    本来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命运偏偏不让人消停。

    学校只关心学生主要科目的学习成绩,对美术这门功课很不重视,学生们不听他的,上课叽叽喳喳聊天或者干别的都有,根本不将他这个老师放在眼里,布置的课后作业也很少有人上交。几次三番跟校长反映问题,校长却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来敷衍他,几分钟就将他打发了。

    这无疑再次加深了他对现实生活无从宣泄的苦闷,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是将他逼到了悬崖边。

    在一次课堂上,有一位男生不仅高声谈笑,还拿着书本跟前排的同学打打闹闹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嚣张。忍无可忍的楚石终于爆发了,没有多加考虑拿起黑板擦就朝那位学生扔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对方的额头。这一举动瞬间震慑了全班,大家都没见楚老师这么生气过,立刻鸦雀无声。但仍不解气的他还让该生立刻到教室后面罚站,没想到那个男生站了没多久居然晕倒在地,额头正好磕到了教室后面的黑板角上,当即血流满面。尽管送到医院缝了几针后查明原因是低血糖引起的暂时性休克,与被黑板擦砸中毫无关系,楚石也作出了道歉和一定的赔偿,但蛮横无理的家长还是硬说自己儿子是被他用黑板擦砸了之后才晕倒的,来学校吵了很多次。这件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学校怕因此影响声誉,为将此事尽快平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给辞退了。

    情绪跌入谷底的他开始自暴自弃,终日酗酒打发时间,就连妻子的劝告都听不进去,原先拿画笔的一双手也因为酒精长时间的侵蚀而变得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堪重负的他对现实的不满强烈到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在一次喝得醉醺醺后冲到了马路中央,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黄沙车夺走了年仅三十三岁的生命。那一年,楚河五岁。

    在楚河的记忆中,爸爸对妈妈是极好的。说话温柔耐心,妈妈若有个小病小痛的他总是很紧张,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直到她恢复健康为止。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基本上都是他做的,不舍得让妈妈操劳,他说妈妈那对白皙无暇的手,不是用来干家务的。他还曾为妈妈画过一幅肖像,这幅画被妈妈一直珍藏着,很多年以后楚河再次细看,居然看得眼睛微微泛酸。画上的妈妈栩栩如生,动人心弦,她浅浅地笑着,眼里却仿佛有一丝解不开的愁绪。每一处细节都藏着爸爸对她的感情,那种神韵和风情,恐怕只有深爱她的人才能捕捉得到。

    相对于妈妈,爸爸对他就远远没有这么细心爱护了。当然,他清醒的时候也是好的,会让楚河骑在自己脖子上拉着他的小手在家里跑来跑去,带他去买他爱吃的零食,或者教他画画下棋,一如平常人家的父亲。可他总是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更多一些,那时候就会冲着楚河发脾气摔东西,瞪着赤红的眼睛大声咆哮,表情狰狞恐怖。有一次竟然冲过来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掐得他差点窒息,要不是刚好妈妈下班回家阻止得及时,可能他已经就此一命呜呼了。那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掐痕足足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全消退,此事也给年幼的楚河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可即便如此,妈妈当时也没有指责爸爸一句,只是抱着他默默流泪。

    虽然爸爸每次酒醒之后都流露出后悔的神情,但丝毫没能减少楚河对他的害怕。是的,从内心深处而言,他其实是很怕爸爸的,爸爸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满身的酒气和瞪着他时凶狠的眼神。所以爸爸去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不是惊骇,居然是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妈妈伤不伤心,因为她没哭,即使是爷爷奶奶闻讯匆匆赶到,当着众人的面,奶奶给了她一记耳光,她都没哭。

    从那以后,就剩下他和妈妈孤儿寡母,两个人相依为命。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称呼对楚河来说是陌生的。

    爸爸还在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从来没有来过家里,每次都是爸爸只身前去探望他们。楚河唯一一次见到他们,就是在爸爸的葬礼上。当时那个被称之为奶奶的瘦小老人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看到妈妈之后就哭着扑了上去一阵厮打,好不容易被人拉开后又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妈妈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红指印。奶奶还指着妈妈骂:“害人精!要不是你我儿子今天不会死!看我不打死你……。”这个混乱场面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他讨厌他们,爸爸是自己要走上绝路,他们凭什么对妈妈又打又骂?妈妈为什么不反抗?当时的他很想冲上去打他们替妈妈报仇,但被妈妈死死拉住了,爷爷奶奶看着他的目光那样冰冷,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他们带走了爸爸的骨灰盒和除了被妈妈藏起来的那副肖像以外所有的遗物,就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从那之后,楚河就格外盼望自己能够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妈妈不受到任何伤害。

    至于外公外婆,楚河倒是见过几次。外公来得少一些,每次都是跟外婆一起来的,总是阴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他发怵。外婆来得要多一些,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看望他们母子俩,顺道带上一些自己做的好吃的,跟妈妈相对无言地坐上一会儿也就走了。只有一次,楚河看到她们抱头痛哭过,也就是从那次开始,外婆来的次数更加多了一些,妈妈跟她也开始有说有笑,亲近了不少。

    四个长辈之中,也只有外婆对他好,经常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塞一些零用钱给他,或者给他添置一些衣物和学习用品,让他能感觉到亲人带给他的些许温暖。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楚河自小就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安静而内敛,甚至有些自闭。

    不能见阳光这个病是与生俱来的,妈妈带他跑了很多家医院,看了很多医生,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目前没有药物能够治疗这种病,只能尽量避免与过敏源的接触。说与体质有关,也许一辈子都会这样,也或许某天忽然之间就好了,关键在于改变体质。这些话虚得像是天边的浮云,要避免接触到太阳谈何容易,这不是生生扼杀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吗?不能在阳光下自由地奔跑和欢笑,是何等痛苦?

    幼年的楚河对自己的病了解不深刻,好几次偷偷溜出去跟小朋友们玩耍,结果红疹发得一塌糊涂哭着跑回家。因为太痒,抓得身上到处都是血痕,妈妈为此流过很多泪。她宁愿得这个病的人是自己,也不希望这样的不幸降临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可很多事情是不能分担的,即使是再亲的人,都是一样。

    吃了几次苦头之后楚河学乖了,很少外出,习惯了呆在家里看书学习,在学习之余用心练琴。妈妈很疼爱他,吃穿用度都尽己所能给他最好的,但因为对儿子期望很高,所以在教育方面是丝毫不敢懈怠。她总是对楚河说:“小河,妈妈现在只有你,妈妈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能让妈妈失望,知道吗?”

    他知道妈妈养育他不容易,除了上学以外,买钢琴、学琴、考级的这笔费用绝不是个小数目,之前她辞了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就是想改善一下拮据的生活。因为虽然时间稳定但收入微薄,只够日常开销没能存下一点钱,以后万一要用也没地方借,只能靠自己。再说儿子长大了,不再需要时时刻刻守在身边,为了他的将来,趁自己还年轻,得抓紧时间赚钱。后来妈妈在他们学校附近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摆了个小吃摊,卖些馄饨拌面什么的,比以前要赚得多一些,但每天起早贪黑,很辛苦。以前爸爸在的时候什么活都不用她干,现在为了他,什么都要干。

    所以即使自己再不喜欢,楚河也不会违背妈妈的意愿,他希望妈妈开心,能多笑笑。他看到过妈妈年轻时候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时候的她笑得可真好看。可是在他记忆中,却很少看到妈妈露出这样开怀的笑容,只有在他考试拿了第一名或者受到钢琴老师的表扬,考级顺利通过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他愿意付出一切努力,哪怕只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