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宫花红(全四册) > 第四章 一帘风絮

第四章 一帘风絮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慈宁宫内外各殿都掌了灯,琉璃盏在廊沿下挂着,透过听差房的绡纱窗户,只看见一个个晕黄的点儿。戌初的天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上夜的宫女们排成一溜都到齐了,春荣挨个儿点了名,吩咐寿膳房的小太监摆饭。上首留给掌事姑姑,余下的六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来,等春荣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口菜,众人才悄无声息地开始用饭。

    饭毕春荣带着锦书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视了一遍,寝宫里司浴的宫女伺候太皇太后沐过浴,来春荣跟前回了声就卸差下值了。春荣对锦书说:“该着咱们上差的时候了,这会子塔嬷嬷已经服侍老祖宗上床歇着了,咱们要接塔嬷嬷的班。塔嬷嬷有了年纪,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间里,万一有什么就打发更衣室门口的那个去传话。”

    锦书一一应了,春荣边走边道:“对底下人你用不着客气,该说的就说,该指派就指派。你既然进卧房了,就是这个。”她竖了竖大拇指,“别说吩咐,打骂都使得。平日里好是另一码,立威的时候不能含糊,否则管不住她们。这帮人,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么编排掌事呢。越编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们服帖。”

    春荣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锦书脾气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掸把子,或者是跪墙根的,受惯了欺压,绝学不来她的手段。嘴上答应,行动上未必照做,春荣也不计较,带着她往太皇太后寝宫里去了。

    绕过缂丝满床笏围屏,一眼便看见寝宫的全貌。那张拔步床尤为惹眼,床架子上挂着花卉虫草纱帐,外头罩着妆蟒绣堆幔子。太皇太后在床上躺着,头下枕着玉色夹纱新枕头,身上盖的是杏子黄绫被。虽说去了华服妆奁,可哪怕是睡着了,只要人在那里,也压迫得下头的人喘不过气儿来。

    春荣近前看了看,打个眼色给锦书,示意她把灯架上的巨烛灭了。锦书点点头,正蹑手蹑脚地要往灯前去,太皇太后睁了眼睛,“别忙灭。”

    锦书道个是,忙退了回来。春荣在床头边蹲下来,低声问:“老祖宗今儿是怎么了?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安置?”

    太皇太后坐起来,“才交亥,中晌睡得好,这会子反倒睡不着了。荣儿,吩咐小厨房做点吃食来,不必太麻烦,收拾盘点心就成。”

    春荣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话要和锦书说,特地把她支开的,便躬身应个是,却行退出卧房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锦书取了锁子锦靠背来给太皇太后垫在身后,心里隐隐猜测今天白天面圣的事总归要过过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静时才问,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太皇太后脸色有些恍惚,并不急着说话。视线落在长案上供着的西洋座钟上,一室寂静,只有玻璃罩子下长着翅膀的鎏金小铜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转,带动内里零件,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嗒嗒之声。

    锦书颇觉忐忑,老祖宗不发话,自己也不敢吭声,便垂手站着听使唤。稍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像是回过神来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的脸色不好,回头叫厨房炖碗雪蛤吧。”

    锦书越发的糊涂,上来不呵斥,倒赏吃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细咂其中滋味了,只听后面怎么说罢了,忙不迭肃下去,“谢老祖宗赏。”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问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万岁爷召你进西暖阁,可说了什么话?”

    锦书老老实实回道:“万岁爷什么也没说,忙着批折子,只让我在御前磨墨,等折子批完了就打发我回去了。”

    太皇太后直盯着她,若有所思,隔了会儿才道:“我还说你聪明,现如今瞧你不过尔尔。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心里倒喜欢,你要是瞒我,我可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皇帝让李玉贵拿轿子抬你去研磨,这话说出去谁信?”

    锦书道:“老祖宗明鉴,万岁爷只在研磨的当口说了两句话。问敬烟上有几个人伺候,又说今年交夏避暑往热河,要好好陪老佛爷游山玩水、逛园子,旁的再没什么了。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绝不敢欺瞒老祖宗。”

    太皇太后审视她,见她面上从容,不像是扯谎的样子,便信了三分。细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里真有什么打算,恐怕也不会轻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来。若说拿轿子抬人往养心殿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为了讨好主子干出来的糊涂事儿。

    原本想传李玉贵来慈宁宫问话的,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办事欠考虑,长辈管束教导是应当的。皇帝不一样,端午就满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万民之主。他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早就不容别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话,嘘寒问暖的还犹可,倘或换作别的,就是亲娘亲祖母,过问起来也要适度。毕竟天威不可触犯,他自己宫里的事,有不满的自会发落,既然对李玉贵的谄媚默认了,也就是说他心底里还是认同他这样做的。自己虽是他的祖母,过于干涉了也不好。他点头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处置了总管太监,就是不给皇帝脸面,该当讲究的地方还是要顾忌的。

    太皇太后又问:“只说了这些?我看你还是有瞒我的地方,既然说到热河了,只怕皇帝发了话,叫你一道去了吧!”

    锦书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计,真叫她料了个十之八九。这话她原不想说的,可问起了也不好赖,立夏转眼就到,瞒能瞒到多早晚去。横竖是要穿帮,不如现在就承认了,也免得落个滑头的罪名。遂低眉顺眼回话,“老祖宗料事如神,万岁爷是吩咐奴才尽心伺候老祖宗来着。”

    太皇太后心头一震,看来自己担心的事真要发生了。皇帝对锦书动了心思,是变着法子地想和她走近,这怎么了得!这两个人都是犟头,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锦书呢?一家子死得那么惨,全拜皇帝所赐,她能抛开仇恨心甘情愿跟着皇帝?只怕是心里恨出了血来,正愁没机会报仇。皇帝运筹帷幄的安稳日子过惯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疯得没边了!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后背发凉,这爷俩莫非要栽到同一个女人手里?锦书使了什么妖法祸害他们,千方百计得来的江山,到头来仍旧毁在姓慕容的手里,岂不是白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隐隐露出杀机来。锦书心头大惊,忙道:“奴才自当谨遵万岁爷的教诲,寸步不离老祖宗,好好地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忧。奴才在宫里是孤身一人的,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也没人能请教,如今在慈宁宫当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凭老祖宗做主。奴才万事按着老祖宗的吩咐办,绝不给老祖宗丢份儿。”

    太皇太后倚着靠背,眉间的阴霾渐散了,心道也的确没到要杀她的地步,贸贸然动了手,皇帝那里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还是再看看吧,一来慕容家的老十六还没现身,指不定在哪个暗处看着。二来也是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种,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杀了锦书易如反掌,可万一她一死捎带上那两个,岂不功亏一篑!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许是年轻图新鲜,皇帝呢?他从前对皇考皇贵妃的感情只能埋在心里,眼下一个大活人送来了,就像宝贝失而复得,那股子劲头一时半会儿且消停不了。还是要看锦书的,她不愿意,谁也逼迫不了她。远着就成了,拉个清水脸,说话带着疏离,再热的心也经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声,冒出团白烟来,风一吹,也就散了。

    “既这么的,那我就瞧着你了,咱们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可你要是给我出幺蛾子,那就不论皇帝还是太子了,谁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道理,一通威胁之后,嘴角又挂上了和蔼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这儿来。”

    锦书暗暗大松一口气,看来又捡着一条命,忙依言跪在拔步床前头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里,做出亲热贴心的样子来。

    太皇太后反复摩挲,一面不无哀戚地说:“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时和我最亲,天底下就找不着比我们娘俩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阳寿短,才满二十三就薨了。我常觉遗憾,我们娘们缘分浅。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听话,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样疼你。”

    锦书躬身道:“多谢老祖宗,奴才一切都听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颇满意地点头,这时春荣托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进来,白粉定窑的碟子里码了几块菱粉糕,走到床前来肃道:“老祖宗,小厨房赶着做的新糕,您最爱吃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赏你们吧!这会子没什么事,荣儿出去吃了再进来。”

    春荣应个是,和锦书谢了恩,退到卧房外头去了。

    前半夜是由春荣当值的,锦书在偏殿的墙角边上拉个毡垫子,半靠半躺地歇上两个时辰。毕竟刚入春,宫里熄了地炕,冷风从开着的半扇门里灌进来,就算裹着毡子还是冻得直哆嗦。看边上两个宫女也翻来覆去的不安稳,好容易到了子时三刻,就悄悄地进去替换春荣。

    原想着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着眼熬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边的地下一坐,傻愣愣地听着出气进气的声响。开始还好,可时候一长不免也犯起了睏,这才明白春荣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时分正是最凉的,太皇太后寝宫里不许摆毡垫子,侍寝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砖隔着老绿的春袍子,丝丝凉意直从尾椎骨直蹿上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会儿难敌睡意,床前没着没落的,也没个地方能借把力,只得侧身躺下来。刚要合眼,老佛爷翻了个身,立时就把她惊醒。这时只觉身上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头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这样的难挨,相较之下躺在毡垫子里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声荣儿,锦书忙爬过去,“老祖宗要什么,锦书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顿问:“什么时辰了?”

    锦书看那西洋小座钟,回道:“才刚丑时二刻,时候还早,老祖宗再睡会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说了句,自己翻起来靠着床架子坐着,又合上了眼睛。

    锦书轻手轻脚往月牙桌前去,从暖壶里提出小茶吊来。水是温的,入口正合适,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问:“老祖宗,还要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复躺下,锦书替她掖实了被角,把茶盏收到桌上,重回床头边坐着。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啼,暗盘算着好歹寅正了,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合不上。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人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

    崔贵祥在月台下等她,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蹲福道:“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地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焐,等焐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地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粳米粥焐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丫头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地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人抢先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地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地袭来。锦书被吓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灵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只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檐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白天总不及晚上睡得踏实,朦朦胧胧间躺了两个时辰,下房里没有钟,也没有更漏。撑起身看外头,雨下个没完,看不见日头。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唯恐睡误了点叫春荣等着,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进炕头的柜子里。

    尽南墙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钉的是苓子的,另一个光板的是她的。这间屋子统共只住她们俩,两个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锁。因着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阴雨天气,衣裳不够倒换了也相互混着穿。锦书想着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总要送她些东西才好,她从箱板边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有几两碎银子,还有几件簪环,是这几年一点点攒下来的体己。

    翻来覆去地看,真没一件像样能拿得出手的。给钱,人家肯定不要,给首饰,都是以前当差送东西的时候小主们随手赏的,并不十分贵重,送出去也寒碜。思来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给的那只富贵玉堂春的镯子了,不是说翠中带翡,是极珍贵的上品吗?她从一件棉袍子的夹层里掏出宫制的掐金丝线荷包来,拉开口上的带子,把镯子托在手掌上看。翠色浓厚得几乎滴下水来,却在一汪碧海中流云般的掺夹着几丝褐黄色,多有缥缈婉转的美态,确实是极罕见的。

    拿它送人肯定再体面不过,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时候又不免犹豫,这样做好吗?太子是一片情义,他淘换得着的好玩意儿,巴巴地送了来讨她欢喜,她倒好,转脸就给了别人。先不论市价值多少,这么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有点造孽。

    进退维谷间门被推开了,锦书吓了一跳,宫女的下处是不许锁门的,为的是同住的人来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时不费手脚。她只当是苓子回来了,谁知门前站了个太监——袍子,马褂,大辫子。戴着盖儿帽,头顶上是个玻璃顶子。脚上穿一双皂靴,微躬着身,帽檐儿遮住了脸,看不清是谁。按说宫女的榻榻是不让太监随意出入的,这人怎么犯规矩?心里疑惑着,“这位谙达,找谁?”

    来人闷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浓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锦书吓得不轻,“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这是大忌讳,叫人看见了像什么?”

    太子不以为然,“有什么!换了衣裳办事方便,上这儿来瞧你就没人说话了。”

    锦书让他进了屋子,看他帽子上尽是密密的水雾,忙拿帕子给他掸了。嘴里嘀咕着,“不成体统,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又要出事儿。”

    太子笑道:“别怕,有事儿我担着,再说谁会注意一个太监?我到这儿来没人知道。”

    锦书皱了皱眉,这话也是,太监是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谁能料到太子会扮太监!宫里人又多,太监尤其多,这些人满世界乱转悠,像内务府的、尚仪局的,各处宫门每日都要巡视,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定数,绝不会有谁过问,太子这主意倒是想着了。

    太子看着她,笑得异常灿烂,红着脸道:“你这是在想我吗?原来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锦书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想不想的,自己哪里想他了?

    太子的眼里流光溢彩,他盯着锦书手里的镯子笑得欢实。真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认,他每回来她都轰他,自己心里还不受用来着,原来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睹物思人啊!今儿来得巧,恰好撞见了,否则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又有些心疼,这么好的女孩儿,原来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头回见她时,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着小小的头颅,满脸的矜重高贵。虽然捞起袖子打架的样子不太符合一个皇室帝姬的标准,但拢好了华袍,扶正了扁方,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气度。可惜如今掉进泥沼里了,没人护没人疼,每天连喘气都要加着小心。只恨自己当初年纪小,没有打探清楚,问了额涅和皇阿奶,都说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竟在永巷里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白叫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太子含情脉脉,心想既然她心里也有他,那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长跪,也要把她讨到景仁宫去。

    “往后我常来瞧你,你有话就对我说,等时机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么都用不着操心,一切都交给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绝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论起来咱们认识有些年头了,你原就不是个肚子里有弯弯绕的,亏得我这会子来了,否则不知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么办?后悔也晚了。”

    锦书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见她拿着镯子误会了。可自己怎么解释,说是要把它送给苓子?那多伤人啊!这话万万出不了口,太子怎么说都是好人,别人面前是个什么样不论,对她是实心实意的。他这么三番四次地被她泼冷水,别说是天皇贵胄,就是个平常人也会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话,从今以后再不来受这份闲气了。可他劝不退,还来,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无从辩白,就岔了话题问:“你今儿不读书?”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应道:“今儿天不好,骑射的课业没有了。我才从布库场回来,半道上想起一桩事,你猜是什么?”

    锦书沏了一壶茶,嘴里道:“我怎么知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事,喝茶吧!我这儿可没有极品大红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凑合着用吧!”

    太子本是娇生惯养的小爷,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太阳的。平时大红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还计较茶具的卖相,不是旧窑口出的脱胎填白茶盏就不喝。不光这样,沏茶手法也讲究,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喝上一盏茶,不知道要怎么个折腾法,出了名的难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这里一百件事好商量。没有红泥小火炉,茶盏不过是普通的江西贡瓷,连叫他喝茶叶沫子都乐意,还乐癫癫的。太子自己也一叹,当真是遇着能治住的克星了!

    这些且不提,他接着话茬子说:“今儿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别说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锦书笑了笑,那怎么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半夜里给太皇太后值夜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双亲多好!可这深宫大院容不得,宫里不许随便见火星子,上万间屋子一个烟囱都没有,就是寿膳房,用的都是烟道。宫女子不说尽孝的话,说了也办不到。遇上亲人的忌日,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念叨上几句,眨几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太子不明白她心里装的事儿,也绝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么过,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亲,便道:“我打发冯禄上寿膳房要长寿面去了,拿野鸡崽子汤给你下银丝挂面吃。今年的生日没法子过好,来年咱们补上,明年我给你摆个敞亮的大宴。”

    锦书别过脸,面上满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们做奴才的过什么生日,也不稀图什么,不挨罚就是万幸了。”

    太子讨了个没趣儿,低头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为以后的事心烦,于是宽慰着,“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横竖把你弄到我身边来,这样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老祖宗虽公允,有了年纪到底想得多些,总有个转不过弯来的时候,我怕你在那里日子难熬。”

    锦书摇了摇头,“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替我操心了,回头再捅出什么娄子来,倒不好了。”

    太子嘀咕,“敬烟上好好的,怎么又去值夜了?还分派了这么个时辰,本来盼着晨昏定省能见上一见,看来是不中用了。多亏了冯禄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才好来看你,只不过也不能常用,万一遇着好管闲事的怕要穿帮。”

    锦书木讷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太子怎么为她这一应而沾沾自喜。推了窗槅看,雨水把甬路上的青砖洗刷得清清爽爽。再往南北张望,西二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常晃悠巡视的大太监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就回头道:“我过了晌午要当值的,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太子从怀里摸出个西洋珐琅小怀表来,在鎏金的钮子上一捏,表盖儿一下就弹开了。往上看了看,再一换算,答道:“刚过巳时三刻,还早呢。”琢磨了下,她要看时辰,屋子里又没有更漏,总不能跑到天街上去看日晷吧!就把怀表递了过去,“这是番邦去岁进贡的,送你吧,好知道时候。”

    锦书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出太阳就成了,这表贵重,太子爷快收起来吧!”

    “那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雨,你怎么办?”太子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伸手让她看表面,献宝似的指着那根静止不动的短针道:“杵着半天不挪窝的叫时针,转得中不溜的叫分针,飞转的叫秒针。”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几乎接着呼吸。锦书有点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太子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迷糊。她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笑道:“不用你教,我认得钟表。”

    太子眼里多了几分诧异,“我原说你了得,果然经得住人夸!既然能看懂,那更要收着了。看你用着我就喜欢,这表在你这里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知道么?”

    他言笑晏晏地探着手,手指尖上绕着那怀表的纯金链子,她不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锦书不得已,只好躬身从他手里捧了过来。

    “这就是了,早接着也不必多费唇舌。”太子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道:“这表有意思,到了时候会报点儿,叮叮咚咚的很好听。”

    常听说西洋自鸣钟,倒没见过会报时的怀表。这么小小的个儿,却有这么大的乾坤!锦书揭开表盖细看,做工实在是精细。表盘是鲜亮的镀金,表面上的玻璃只有薄薄的一层,凑近了听,不是座钟的嗒嗒声,而是沙沙地响成片。表盖内里用珐琅烫成大朵的牡丹,边上刻着“东篱”二字的篆书,锦书心头打个突,对太子道:“这表果然难得,只是我拿着怕是不妥,万一叫人看见了问起来,到时候还要牵连你。”

    太子坐下拢了拢衣袖,眉梢儿一扬,“说什么牵连,是我赏你的,谁敢吭半声?你要是觉得单刻我的名儿别扭,那我让造办处的匠人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去,好不好?”

    太子言毕,突然发现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登时来了劲头,于是闹着要把表拿回来,吓得锦书慌忙收进怀里,红着脸怨怼地瞪他一眼,“你再闹,我就把你赶出去!”

    太子知道女孩儿脸皮薄,锦书的反应在他看来扭捏到了极致,也可爱到了极致。心里的欢喜登时滚水一般的升腾,只见那如玉的颊上透着淡淡的一层粉,端的是娇羞惹人怜爱。挣扎了半天想抚抚她的脸,又怕唐突了佳人,最后只得作罢。喜滋滋应道:“好好,不刻就是了。我不说别的,你好歹带着它,倘或遇上什么为难的事,还能拿它做腰牌用,大内的护军和太监总管都认识它。”

    锦书听了这话回过味儿来,敢情这就是个尚方宝剑,对上权且不论,对下是绝对好使的。那要是凭着它出宫呢?

    太子倚着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喝茶,一边听着外头簌簌的雨声。面前是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颇满足地咧着嘴笑,喝一口,看一眼,这小半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锦书不理会他,转过身到条案前擦洗起了几件铜活儿,边擦边琢磨出宫的事。要是能行,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去。一旦到了外头,或者后面的日子还有些奔头,就是靠给人做针线,勉强糊口总还可以。最要紧的是打听老十六的下落,找到了也不求别的,复国报仇都是后话,只要相依为命地活着,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冯禄提着食盒打起膛帘子,半探着身子在屋外灭了伞,缩回来时猛有种跑错了门的感觉,心道多好的氛围啊,就像寻常男耕女织的农户,外面天不好,下不得地,两口子就在家歇着,吃吃茶,磕磕闲牙……真像那么回事!要是再来张小躺床,上面睡个没长牙的孩子,那就齐全了。

    太子看他低着头闷笑,火有点往上拱,喝道:“杀才,笑什么!让你传碗面耽搁了这半天,回来还叫爷看你的驴脸子。你要是腚上痒,就只管在那儿笑,回头面糊了看我怎么料理你!”

    冯禄立刻哭丧着脸打千儿,号道:“我的主子爷,寿膳房的大厨子今儿都在准备大宴,龙口粉丝和燕窝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现成长寿面。一听太子爷要吃面,紧赶慢赶地现擀出来的,上用的挂面工序又繁杂,这会子能上桌已经够快了,求主子多担待吧!”

    太子狠狠白他一眼,一抬胳膊把他掀到旁边,恶形恶状地叱道:“起开!”

    冯禄乖乖退到墙根侍立,看着太子卷起袖子,从雕花提盒里把面端出来,摆上面汤小食,海碗前头大小八碟的盘子菜,花红柳绿的。

    布好了小菜碟,请寿星入席。拱了拱手,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吉利话,自己躬身在一旁伺候着,甘之如饴。

    锦书叹着气坐下,这一顿吃得不大松快,勉勉强强用了几口,就推说饱了,吃不下了。又客气地道了谢,欠着身子说:“这面抻得好,味道真不错。”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在这里,叫你吃得不自在了。”

    锦书抬头看他,他拉着脸,面色不豫,她无可奈何地解释:“你别多心,我可没嫌你在这儿凑热闹。我知道你是真心地想给我过生辰,可惜不巧得很,我回榻榻前吃了东西了,还有大梅给的糟鹌鹑,我睡前吃了半只,这会子才过了多久?哪里吃得下!”

    太子这才笑了,“我也没说什么,吃不下就撂着吧,没的撑坏了。”又转身问冯禄,“我吩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冯禄回道:“奴才打发护军去瞧过了,的确都枯了。只是眼下天还冷,挪了怕也活不成。何况还得让钦天监算日子掐时辰,主子恕奴才多嘴,墓上的东西该仔细些,若是有个差池恐怕改了国运。”

    锦书在一旁听着,揣度着什么枯了,又是什么挪不活,莫非是在说泰陵的神道树吗?她心里震了震,抬眼看太子,太子拧着眉头盘算起来,“眼下是正月,要等天暖和,至少也得到三月里……回头让钦天监排时候吧,要赶在入夏之前才好。”

    冯禄应了个嗻,太子对锦书道:“你做了这样的梦怎么不和我说?要不是前儿听大梅子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结。我常盼着你别和我见外,我再不济,这点子事还能替你办。你也别说怕麻烦我,我就乐意被你麻烦。能多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也安慰些。”

    到底各人都有隐晦的心事,太子千方百计地对她好,一方面是情难割舍,另一方面自然是对她有愧。她原先过得好好的,是他们姓宇文的硬把她拉下了马,叫她在这宫中挣扎,还要低声下气伺候仇人,她恨也是应当的。可惜自己未及弱冠,也没有开衙建府,能替她做的事有限。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然全力去办。

    锦书对他感激莫名,这件事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了,没想到最后能依托他,于是对他深深一肃,“太子爷替我想得周全,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大恩不言谢,往后太子爷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当万死不辞。”

    太子淡淡地笑,“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我哪里有叫你上山下海的事儿,左不过让我待你好,别远着我就是了。”锦书脸上发烫,忙低下头去。他的心思自己明白,只是唯恐回报不了他什么,白叫他操了那份心。

    一旁的冯禄牙酸不已,万没想到提起纳妃就成锯嘴葫芦的太子,在锦书面前这么能说会道。那一字字一句句透出来的关切,就跟蛛丝网子似的密密缠绕,他要是个女孩儿,早就酥倒半边了。且看锦书怎么说,要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论上头再怎么不乐意,好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太子给冯禄使眼色,冯禄立马上前收拾碗筷,一面道:“锦姑娘放心吧,太子爷吩咐要最好的松柏,我昨儿上后海那片物色去了,碰巧看见一片松海,遮天蔽日的足有三千多棵,里头的树又高又壮,移过去栽种再合适不过……其实真要和你细说了又怕你伤心,不知怎么的,神道两边的石象生和华表都残破了。问了守陵的太监,开始他还支支吾吾的,后来我一通威吓才抖出来。据说上年雨水多,还老遇着响雷的天气。那雷也怪,总往宝顶上劈,三番四次下来,宝顶倒没事儿,神道上的石象生遭了殃。听着守陵人话头子,隐约是说那十二对石象生和两对华表代替宝顶受了过。”

    锦书失了魂一般瘫坐在靠背椅上,忍不住埋下脸轻轻饮泣。犯了多大的过错,死后也不得安生,怎么还要挨雷劈呢?难道活该被宇文澜舟篡位不成?过了这么多年,江山也改了姓,纵然有十万分的过错,如今人没了,也该烟消云散了,老天爷为什么还是不依不饶?

    太子抿唇漠然站着,在他看来该醒神的时候就要当头棒喝。她虽然不声不响,心里的恨有多深,不问也知道。泰陵的石象生和华表被雷劈了是真事,至于是不是替宝顶受过,也是人云亦云。授意冯禄在她面前提起就是要她知道,连天都认同大英,她也该卸下包袱好好过她的日子了。脑子里装满了恨作不得饭吃,不过苦了自己罢了。

    冯禄见势不妙忙开解,“怪我嘴快,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知道。你快别哭,太子爷吩咐了,神道上但凡损坏的东西都照原样修缮。天暖和起来就开工,到十月里也该差不多了。”

    锦书转过去拿帕子擦眼睛,齉着鼻子道:“奴才失仪了,太子爷别怪罪。你要重新整修泰陵,要是叫万岁爷知道了怕会震怒,到时候连累你怎么好。”

    太子笑道:“这个你别担心,我一早就递了折子上去,皇父也是赞同的。朝堂上臣工们皆反对,皇父很是不悦,最后只说容后再议,想来就是默认了。这会子先张罗,该采买的要备足,等钦天监定下时候就开工。”

    锦书微发怔,皇帝也答应了?替前朝皇帝修缮陵寝的事历朝历代都有过,不过按着宇文澜舟的冷酷性子,能叫他点头着实不容易。

    太子放下箭袖整了整马褂,只道:“我要回去了,下半晌还有课业,回头皇父要来问的。”

    锦书唔了一声,起身送他至门口。他走了两步回头看,轻声说:“进去吧,外头冷,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锦书点点头,看着他走到甬道尽头,拐个弯就不见了。她茫然仰望,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落进眼睛里。天那样暗,雨意缠绵,下不到头。

    宇文氏原先封地在南苑,论起出身,该当是北地人才对,所以正月初五看得重。迎财神嘛,马虎不得。皇帝本来就是天下最富足的人,万里江山尽在我手,什么都有了,就祈求风调雨顺钱粮满仓。锦书踏进了慈宁宫便听门上小太监窃窃在议论,说初五晚上的阵仗排得大,升平署精心备了细乐和段子,皇亲命妇都入宫来,算是新年里的头场家宴。

    锦书往偏殿上值替换春荣,可巧寿康宫的两位老太妃来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招呼春荣和苓子同来伺候,三位老祖宗闲适地吸上两锅烟,拉拉家常,不觉已到未正。崔贵祥来请旨,到了加餐的时候,问老祖宗传不传膳。太皇太后点头,留两位老太妃一同用膳。

    宫里的常年只吃两顿,午膳在巳正前后,晚膳定在酉时,未正和戌时另有加餐。伺候膳食是太监的差事,宫女插不得手,春荣便领着锦书她们悄悄退回了值房里。

    春荣掩着嘴哈欠连连,苓子叹道:“真是活受罪,快眯会子吧,这么熬下去身子扛不住。晚上还有你忙的,前前后后那么些事情要打理,缺了你真不行。”

    锦书大大地愧疚起来,期期艾艾道:“都怪我,全是为了我,我到慈宁宫来没给姑姑分忧,倒添了很多麻烦。”

    春荣和苓子互看一眼,笑道:“别这么说,咱们做奴才的都这样,谁保管能睡够?今儿是个特例,就为了晚上的大宴。大家都不得歇,你也逃不了,虽不在敬烟上,前后要伺候的多,怕是要忙到子时去呢。”

    苓子问:“上半晌睡好了吗?我瞧着怎么蔫蔫的,像受了潮的青条。”

    锦书勉力笑了笑,“我有个毛病,白天睡不着,大概是没倦透了吧!说起青条,年下领的烟丝快用完了,要不我寻个时候上造办处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库里领去。”

    春荣往炕上一横,闭着眼,枕着锁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让小太监领去就是了。外头冻得脑子发僵,何苦受那份罪。”

    苓子也说:“该得偷懒耍滑的时候也别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绒让外头送进来,火眉子还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儿的就别自己动手。嘴一张,嘱咐下面的就成,样样亲力亲为,生出二十个手指头来都不够使的。”

    春荣讪笑着,“可不,你师傅在这上头可是把好手。你趁着她还没放出去好好地学上几招,那绝活,受用一辈子!”

    苓子不依,“我还没数落你呢,你倒编排起我来了。”一边咬着后槽牙去咯吱她,春荣边挡边告饶,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亲娘祖宗地叫起来,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边上直喘粗气,哼道,“别当你是掌事儿我就怕你,你再胡诌,看我怎么罚你。”

    春荣揉着肚子道:“你这蹄子丫头真够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玩笑都开不得。我说句话你就折腾我,仔细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赶明儿封个贵人,你就升发了。”

    苓子红了脸,啐道:“可见你每日里在想些什么!我没那个命,该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宫里时候长,天天地见,保不准一来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摊不上妃嫔的位分,回头老祖宗给你指婚,配个公侯伯子男的,你才是得了高枝儿呢!”

    春荣直瞪她,“烂了舌头的,自己有了小女婿还说别人。行啦,过你的小日子去吧。过两年添个小子,逢着过年来瞧瞧我,我就高兴了。”

    锦书看她们吵闹,只淡淡地笑着不说话。翻翻自己的火镰包,盒子里的烟丝眼看着要见底了,便掀了门帘出去招呼人上库里去。顺着廊庑朝偏殿看,大玻璃窗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寿膳房和御茶房伺候的太监。恰巧偏殿上站门的小宫女下值朝听差房来,她拦住了问:“今儿侍膳的人里有贵喜吗?”

    小宫女摇了摇头,“没见着贵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儿?”

    锦书怅然若失,随口应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去吧。”

    大丫头和小宫女的值房是分开的,就像下等宫监没有资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样,次一等的宫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尽东头。小宫女对她福了福,脚步轻快地绕过去,一路往下值房里去了。

    锦书转回身,正听着苓子和春荣在说太子选妃的事,又说起军机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荣哦了一声,“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几年乞巧来过,模样长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过得去。脾气嘛,人前笑得像朵花儿,人后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吆五喝六,当然不是对着我们,是对她身边伺候的丫头。想是皇后主子只看见面上的东西,白委屈了太子爷。”

    苓子不盐不酱地笑,“知道她对下面的人不好又怎么了,咱们奴才天生就是供人撒气打骂的,做主子的想怎么收拾都在理,谁还计较这些个!”

    锦书转到桌前坐下,针线也不做了,眼神涣散地绞起了手里的帕子。春荣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儿,只道她是为了太子选妃的事烦恼。便故意道:“人家有个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是开国元勋,当年有名的巴图鲁,如今又掌管着军机大事。他妹子说出来你们都认识,就是长春宫的通嫔,要是二月里能添个小皇子,傅小姐再来个‘随姑出嫁’,那可就是亲上加亲,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苓子啧啧道:“果真老子娘有体面能沾到不少的光,咱们大英选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说穿了就是靠着姻亲稳固朝纲。万岁爷多精明啊,随便赐个位份,就能让重臣们死心塌地的,这样比动刀动剑省心多了。”

    春荣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谁的牌子都是一样的,今年选秀不知有几位要晋位份呢!”

    苓子掩着嘴笑,“姑姑这话错了,上头最忌讳人说万岁爷漂亮,你仔细祸从口出吧!”’

    春荣翻个白眼,一裹毡子转了个身,面朝窗户睡她的去了。

    锦书思忖了半天,小声问苓子:“我想找寿膳房的贵喜打听点事儿,他今儿没来侍膳,你说怎么才能见着他?”

    苓子倒不忙给她出主意,只问什么要紧的事儿非要找贵喜。锦书想了想,说出来也没大碍,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她了。苓子听了道:“照理说你出了掖庭,北面榻榻里的事儿就不该管了,不过看在以往的交情,也是你们姐妹的意思。要找贵喜不难,今儿在坤宁宫摆席,到时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贵喜肯定得来。就是不来,你趁人多的时候溜出去,往寿膳房寻他就是了,只要咱们荣姑姑睁只眼闭只眼就成。”

    “我忙得很,腿长在你们身上,爱上哪儿我看不住。只一点,别给我惹事儿,叫我多活两年,我也就知足了。”春荣迷迷糊糊地嘟囔。

    锦书戏谑道:“多谢姑姑了,你要是没躺着多好,还能受我一拜。”

    春荣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贱,受你一拜怕折了寿。”

    苓子给她掖了毡子角,“还不睡,过会子膳完了还有事呢,快眯着吧。”

    春荣叹了一声,“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说着声音渐次低下去,不一会儿便呼吸匀停,已然睡着了。

    苓子和锦书凑在一起看白绫袜上绣的花,又拿样子比,正嘈嘈切切议论得热闹,太皇太后屋里抱猫的小宫女惊慌失措地打了堂帘子进来,白着脸道:“姑姑,出事儿了!”

    两人俱一惊,锦书心头扑扑直跳,忙问怎么了,小宫女哭道:“我才刚要给大白喂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宫墙,撒丫子往东去了。我追也追不上,这可怎么好!”

    大白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宝贝,是只缅甸猫,纯白的,五官全挤在一起,扁扁的嘴脸,对着人时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非常的滑稽逗趣儿。眼下这宝贝丢了,不知要有几条命得跟着交代。

    苓子猛力摇晃春荣,“别挺尸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春荣惊得直弹起来,懵了一会儿冲那小宫女喝道:“你是怎么当的差?连只猫都看不住,中不用的东西!”

    小宫女号啕大哭,春荣边穿鞋边骂,“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号丧,还不快叫人找去!”

    几个人都奔了出来,打发了人散开,到各处宫院里去寻。锦书道:“先别回老祖宗吧,没的着急上火。咱们朝宫门上猫多的地方去,想是春天到了,找伴儿去了。”

    大家都急红了眼,正愁没方向,被她这么一提点登时醒过味来。也没人拿找伴儿打趣,着急忙慌地朝宫门外跑。好在雨已经停了,锦书提着袍子下沿往神武门去。神武门对面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没主的野猫,常蹲在墙头上叫。太皇太后命人在那里摆了几个布施的盆碗,定时定点有专门负责的太监喂食。时候长了猫越来越多,要么是黑的,要不就是杂色杂毛的笨猫,通体雪白的要是混在里面自然很醒目,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穿过园子往顺贞门,原本宫里有规定,妃嫔宫女是不许出内宫的。顺贞门是个交界,门内属内庭,门外属禁军,因着太皇太后丢了猫,门上掌事的破例让她出了园子。她道了谢,渐至神武门前,立在汉白玉须弥座前张望,城台上的三券门洞深远悠长。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来。

    门的那一边就是另一个世界,要是能踏前一步就逃出升天了。怀里的那块表热得几乎担不住,拿出来吗?就说奉太子爷口谕出神武门找猫……她犹豫着,心跳得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事到临头须放胆,她看着门前泥塑木雕似的护军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怀表,却见神武门当值统领向这里飞奔。门上护军纷纷跪地行大礼,她微讶,回头看,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翩翩而来。

    禁军统领拦下马车,朝车厢看了看,“奴才斗胆,请主子出腰牌。”

    虽然门上护军都认得这辆车,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否则就是失职。马车停下了,驾辕的是个太监,乾清宫紫檀牌子一出,禁军统领立即跪下行大礼。锦书见状忙不迭肃下去,心里庆幸着亏得晚了半步,否则门上护军定要盘查的,到时候不是和皇帝碰个正着吗!

    车上人隔着窗道:“朕要出宫走走,别声张。”

    统领恭恭敬敬应个嗻,垂手退后,示意宫门上解禁。正待要为圣驾引道,车门突然开了,皇帝冷淡的声音飘了出来,“上来。”

    众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之际,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来,皇帝直视锦书,面上颇不耐,“还要朕再说一遍?上来!”

    小太监搬了踩脚的洋红板凳在车前,躬着身抬起手让她搭。锦书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带她上哪儿去。自己要给老祖宗找猫,况且还在值上,这一走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只好道:“回万岁爷话,老祖宗的猫丢了,奴才尊懿旨寻猫,不敢擅离职守。”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神武门上的护军被吓得不轻,背佝偻得愈发厉害。锦书没法子可想,只得应个是。晕头晕脑爬上车,扒在车门前又怔在了那里。那马车虽装点华贵,到底是单乘单厢的。皇帝舒舒服服地坐着,胳膊下还垫着肘枕,半倚着,脸上隐隐有笑意,也不挪动,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车上并没有她的位置,锦书暗呼了个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挤了,于是退回去立在车旁道:“奴才不敢和圣驾同乘,奴才给万岁爷扶车,万岁爷有差遣只管吩咐奴才。”

    皇帝嗯了声,听声调极为不悦。锦书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时,皇帝挪了挪位置,边上腾出两尺来宽的一个空当,便是容她落座了。

    锦书只觉背上寒毛直竖了起来,莫说宫女,就是皇后也没有这样和皇帝同坐一辆车的规矩。在宫里当差,眼皮子浅了不行,到时候随便被人一拿捏,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再说自己着实也厌恶他,和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共乘,自己岂不半点气性也没有了吗?真是后悔先头怎么踩上了那条二板凳,心里也暗恼自己没用,经不得吓。这会儿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给他来上一下子!

    皇帝看她拉着脸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么。左不过国仇家恨,可不论她有多不满,毕竟他是皇帝,她敢给他摆脸色,是料定了他不会拿她怎么样吗?她那样自信,不过仗着他对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着恼,要杀了她比捏死蚂蚁还容易,只看他愿不愿意做罢了。这丫头,当真是不知好歹!

    遂抬手蛮横地一提,便把她提上了车。她狼狈万分地扑到了他膝头上,他顺势把她半拖半抱着按到座上。瞟了驾辕的太监一眼,小太监忙放下幔子搭上车门,只听一记长鞭破空的凌厉风声,马车平稳地驶开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锦书拘谨地缩着,皇帝扭过头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蝶翼般地轻颤。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脸微有些发白。他原本还带着怒意,见她这个样子反倒心里一抽,也渐渐平静下来。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门前的神色,半真半假地问:“朕要是晚来一会儿,你寻猫是不是就要寻到宫外去了?”

    锦书倏地一震,复平了平心绪,谨慎道:“万岁爷说笑了,宫门上有护军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宫,护军也不会放行的。”

    皇帝哦了声,“那倘若护军放行,你是不是打算扬长而去了?”

    锦书缓缓垂下头,只道:“奴才不敢。”

    皇帝深叹了口气,“你是宫里的宫女,什么该做,什么做不得,想必不用朕来提点你。宫女意图逃役是什么罪责,你应该比朕清楚。别说你没有满门可斩,你还有个十六弟。你要是胆敢逃宫,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迟处死,听见没有?”

    锦书不能反驳,只得顺从地应个是。两下里缄默着,她尽量地往车围子上靠过去,肩头却还是抵着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伽南香,并不十分浓郁,隐约掺杂着一丝甜味。皇帝不用龙涎香倒很少见,尤其还喜欢伽南。伽南虽然珍贵,对于执掌乾坤的帝王来说太过软腻,他这样铁血的人怎么会用这样的熏香,确实矛盾得紧。

    她好奇地望过去,他穿着鸦青蟒纹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团喜相逢的绣花缠缠绵绵一直往袍子的襕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澜起伏。脚上是一双福寿青锻粉底朝靴,似乎是亲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头饰,不过是一条攒珠银带,头发束着,没有暖帽,侧脸如画一般,漠然又遥远。

    已然那样万众景仰的华丽人生,为什么还是显得不满足?永远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毁保和殿牌匾时的张狂不复得见,像是这世上从此没有让他高兴的事了,多么阴鸷怪异的人!

    皇帝微微侧过脸去,心里竟生出怯懦来。只一瞬又觉自己可笑,莫非还要在她面前忏悔不成?抛开自己的身份不说,一个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么可怕的!便转回头和她对视,勾起了一边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寿药房你就盯着朕不放,今儿老毛病又犯了?这可是冒犯天颜的大不敬,要砍头,挖眼珠子的。”

    锦书一凛,匆忙调开视线。车厢小,又不能磕头,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该死,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面上笑靥加深,也不接她的话,单问:“太皇太后的猫怎么跑了?”

    锦书猛然想起这茬来,不免忧心忡忡的。马车向前疾驰,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几时能回宫。万一老祖宗发现她不见了,回头罚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还要关进暗房里传杖,十杖下来小命也就完了。反复思量了,她下气儿道:“万岁爷明鉴,奴才还有差事要当,这一走也没回明了老祖宗,要问起来,奴才吃罪不起。请万岁爷恕罪,让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闲地合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带出来,过会子自然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锦书嘴里应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莫名其妙地带她出宫,再打发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后告假,就能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闹得更大,后头的日子必然的也会更难挨。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颠得人骨头发酥。锦书靠在围子上,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隐隐听见外面有热闹的叫卖声,什么茶汤馄饨煮饽饽的,她的心里热腾腾的,几次想要掀帘子,最终还是强压了下来。拿眼尾扫皇帝,他安然坐着,手里的佛珠顺着拨动,不疾不徐。

    她是个一辈子没出过宫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帘子就能看得见,揣度着不知是个怎样生动斑斓的世界。绝不会不像宫里似的各个涂了层蜡,那些快乐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咧开了嘴,笑出声来,或者到悲痛处哭得涕泪横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却顾忌皇帝在场,熬得油煎似的,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皇帝慢慢道:“今儿破五,迎路头神,好多铺子为了接利市,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腾到好东西。”

    锦书惊讶不已,宫里汇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贵重的,还不够吗?皇帝和太子父子俩倒有相同的癖好,爱逛古玩店。以前常听造办处的采买太监说起什么琉璃厂,潘家园的,只是没见识过。

    皇帝打了窗帘子朝外张望,边道:“朕常去聚宝斋,是那里的常客。头回是庄亲王带朕认的门,掌柜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点神,宫里的那套留在车上就是了。”

    锦书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吗?”

    皇帝回头看她,她缩在车的一角,眼神分明是惊喜的,表情却极力的隐忍。皇帝的眉心舒展开来,到底是个孩子,只比太子大一岁而已。心里有事,再怎么伪装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别叫万岁爷就成了。”

    锦书点头应,“奴才省得。”

    马车渐渐停下,太监打起软帘,锦书忙跳下车去接应。皇帝撩了袍子起身,并不让御前亲侍扶,伸手向锦书,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捏,旋即翩翩进了琉璃厂正街拐角的古董店里。

    “王爷来了?”聚宝斋的掌柜迎出来打了个千,“可把您盼来了!我昨儿还和邱五爷说,庄王爷上云南做钦差去了,连着南郡王也不来了,可是嫌弃咱们庙小,留不住大菩萨。”边说边往雅间里引,伙计奉上了茶点,掌柜是看着锦书从车上下来的,细一打量又是个齐头整脸得没话说的大丫头,想当然地高看一眼,于是热络地和锦书点个头,“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间里歇会子,喝口茶?这儿有咱们伺候着。”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低头品茗,锦书识趣儿,福了福道:“谢谢先生了,我得在我们爷跟前当差。”

    老板连连点头,对着皇帝讨好道:“真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还是府上会调理人。”

    皇帝出了宫,寻着了点儿装王爷的乐子,大大地自在起来。脸也绷得不紧了,对掌柜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举,咱们小门小户调理的丫头上不了台面,叫您见笑了,哪里及贵宝号的小先生机灵。”

    锦书噎了下,没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调侃的时候。上万间的房,五六千的太监宫女,这样的排场还能叫小门小户,亏得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来也和谈买卖一样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属他了。

    白掌柜哪里知道那些,当今御弟领来的娇客,听庄王爷一口一个好哥哥,起先吓得他腿肚子转筋。后来听说是宗族里的哥哥,是个就藩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里了。反正不论是谁,横竖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亲,和万岁爷一个姓的,剪干净指甲捧着准没错。至于话头子上,更是半点便宜也不敢占。甭管买卖做得多大,到了这些豪客面前全是孙子辈的。老辈子上传下来的行规,日进斗金全靠这些人,别说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儿不周全的,人家粗大腿一跺脚,整个琉璃厂都得塌了,小小一个古董铺子扛不住。

    白掌柜躬着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的一条狗,都比咱们门前的石狮子威武,咱们哪儿敢和您比肩!小伙计不过是愣头青,看见大爷们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师,还得熬上个三年五载的,谈什么小先生呢!”

    皇帝拿着杯盖儿刮茶沫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点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来。他也不忙着问有没有上品,闲话着拉家常,“邱五爷昨儿来了?真不巧得很,我没能和他聚上一聚,节下公务忙,腾不出空来。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错过了讨教的机会,可惜了。”

    白掌柜道理足,自己的铺子里,贵客跟前就和个外来人似的,绝没有撅着屁股随便坐的道理。客人不让坐就垂手站着,来逛琉璃厂的,不是大内的阔太监就是京里或外省来的大户,袖子里揣着的是成沓的银票,荷包里只装几个子儿的都是上潘家园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着就站在吧,贵人坐的地儿,有商贾们站的三寸就不错了。所以当皇帝冲他一压手,示意他坐下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地满满作了一揖,笑得比花还灿烂。

    “您不用可惜,今儿邱五爷家的姑奶奶嫁闺女,这会子在那儿等着吃席呢。您要是想见,我打发伙计找他去。”白掌柜说着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来得晚,夜里还有家宴,得赶在下钥前进宫去。”

    白掌柜由衷地感叹,“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还能进宫和万岁爷喝酒呢,多大的脸面啊!咱们是汉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

    皇帝的唇角缓缓仰了起来,拉成一个极温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见得,我瞧您就是个有福气的,这条街上就没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柜咂出味儿来,笑道:“什么造化啊,整天迎来送往的,忙得很。咱们就是俗人,为两口饭奔忙。幸亏如今的皇上圣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钱,咱们这种铺子才勉强有了些盈利。要是换了明治年间,饭都吃不上,谁还有闲钱玩古董啊,半个月能卖盒鼻烟就不错了。”

    锦书在一边听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半是羞愧半是难过,父亲治下的百姓怨声载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亲耳听人说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难堪让她舌根发苦,两条腿发颤,几乎连站着都吃力了。

    皇帝未及欢喜,怕那话刺痛了她,便下意识地岔开了,浅笑道:“人说节食增寿,多劳增福。忙了才有进项,倘若是不忙了,倒要糟心起来了。”

    白掌柜应道:“是这话,自然还是忙些的好。”

    皇帝环顾四周,屋子里摆设的各种花觚青铜鼎愈发多起来。不过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问白掌柜道:“上回庄亲王给我写的信里提起,说白先生有两件传世的笔帖藏着,不知出手了没有?”

    白掌柜摇头道:“眼下不识货的多,那种好东西,也唯有您这样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楼取去,边问,“说起庄王爷,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临走前托我给他找的墨烟冻石鼎,我已经寻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来拿。”

    皇帝道:“三月头上就回来,到时候你再问他。”

    头顶上的隔板咚咚直响,脚步声大如惊雷,对于皇宫中一贯幽静独处的皇帝而言简直就是酷刑。他颇有几分厌烦地抬手抵额,稍过一会儿伙计捧着个檀木盒子走来,在案条上摆下打开,请出了那两本笔帖。锦书接过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览。

    皇帝翻了慢慢地琢磨,帖是用竹料纸写的,行笔可看出用的毛笔是无心笔。提、按、转折处丰润圆熟,行气贯通,潇洒飘逸,心下大为赞赏。对白掌柜道:“这帖子恐怕连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开个价吧。”

    白掌柜知道他不会叫他吃亏,嘴上慷慨道:“您看着给就是了。”

    皇帝摆了摆手,“还是说个价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你。倘或我真给你个三五两银子的,怕你又不肯卖了呢。”

    白掌柜讪讪地笑,“您圣明,知道咱们做小买卖的苦处。论理说,这笔帖子是传世的孤本,要您个万儿八千的也不算多,不过既是熟客,王爷也常照顾我生意的,这两本算一万两也就是了。”

    锦书被吓了一跳,什么样的帖子要五千两一本,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着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谓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点子钱吗?

    皇帝意味不明地低头抚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缎面泛出蓝色的光晕来。他把帖子往身后一递,“我这丫头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说值这个价,那就买了。”

    掌柜的道好,心想这么个半大丫头能知道什么,宫女又不让认字,好坏能看出来才怪,又不是画儿!

    不想她接在手里看了几眼,蹲个福道:“敢问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柜道:“是东晋的东西。”

    锦书笑道:“我试着断断,要是说错了,先生可别见笑。”

    白掌柜诚惶诚恐地摆手,“哪里哪里,姑娘只管断。我虽常年和这些旧东西打交道,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还请姑娘赐教。”

    锦书缓缓道:“这帖子是用竹料纸书写的,据我所知,东晋时期尚且造不出这样的纸,大约到北宋时方出现。从行笔上看,用的笔是柔软的无心笔,而晋朝用的是有心硬笔,吸水不好,字到转笔的时候往往不能灵活自如,常出贼毫。反观这笔帖,线条连贯,黑采气韵鲜润……”她的声音低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皇帝的脸色,最后憋了口气道,“依着奴才看,只怕是唐宋的临本。”

    皇帝只垂着眼,嘴角不禁勾起来,心道好丫头,眼睛够毒的。慕容高巩不愧是书法大家,一年多就能把孩子教出这样的见地来,句句都撞在他的心坎上,真叫人刮目相看!

    白掌柜白了脸,“姑娘可不敢混说啊,这么的我就成了糊弄皇亲了,这我可吃罪不起。”

    锦书欠身道:“先生别见怪,是奴才的拙见,也作不得准的。”顿了顿又道,“奴才斗胆,这帖子瞧着像米芾临摹的。”

    皇帝点头,“说到点子上了!”看白掌柜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便笑道,“您也别怕,做买卖原就这样,愿卖愿买的事儿,虽然是临本,不过米芾的字也是瑰宝,细论起来也值这个价。”

    敢情一早就看出来了,不过借着丫头的嘴说。白掌柜的三魂七魄全挪了位,边擦汗边道:“不,不……”

    “要不这会儿就过账?”皇帝说着给亲侍比手势。

    白掌柜忙拦住了话,“知道,知道。我也没这个脸要您一万两了,您就给七千吧,叫我保个本儿就成。”

    皇帝抿着嘴笑,“那怎么好意思呢!”

    白掌柜惭愧道:“您就别打我脸了,只要您还来,就是我祖上烧高香了。您瞧瞧这事儿,得亏您慈悲,要是往外一嚷,我们聚宝斋的招牌就砸啦,我都对不起我们家祖宗。”

    皇帝在外面绝对是个体人意的,况且平白省了三千两银子,早就心满意足,自然也宽宏大量得没话说。看着亲侍太监跟着学徒去过账,让锦书把帖子收拾起来,顺嘴说:“不大点事,像您说的,人吃五谷杂粮,总有出错的时候,我知道您也不是有意诓我的。”

    “哎呀,您真是个好人,怪道咱们这片都夸您呢,像您这样大度的大爷真是不多见!”白掌柜恭维道,“像庄王爷,上回瞧上我一个美人耸肩瓶,不论是底足还是瓶口,那都是实打实的汉货,可他偏说是新仿的,死活压了我五百两银子。临走还顺走我一只小铜鼎,您说说,唉!”

    皇帝轻声笑起来,“他在琉璃厂不是有名号吗,都管他叫赖王爷,赖出名了的。”

    “可不!”白掌柜也笑,庄王爷是铁帽子王,万岁爷就这么个亲弟弟,但凡这儿开铺子的谁不想巴结,是求也求不来的大菩萨。别说他花现银子买了,就是白送也是应当的。他赖点儿,谁也不认真计较,反正他也有分寸,不会叫人蚀了本。他一来大家就乐,这人大大咧咧的,不端架子,就另送了他一个雅号,叫佛见喜。

    皇帝好东西到了手,起身道:“都齐了,那就告辞了。”回头对锦书道,“丫头,宝贝拿好,咱们回去了。”那语气活脱脱就是个在祈份的阔大爷。

    锦书应个嗻,快步跟上。白掌柜送到门外,规矩地打千相送。皇帝先上了车,伸手过去接了装笔帖的盒子搁在膝头,复又伸出手去。锦书有点晕乎,犹豫了下,只好把手放到他掌心里。她瘦弱,只消他略微一拉就翩然上了马车。

    皇帝对白掌柜拱手,“叨扰了,下回有好的给我留着,我得了空就来。”

    白掌柜躬身道:“一定一定。王爷好走。”

    车帘子一放,御前太监打马便走,直奔紫禁城而去。锦书没转过弯来,看皇帝又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刚刚的口若悬河就像一场梦似的。心下长叹,到了外头戴上面具松快得那样,一旦回到原来的位置就是冷酷无情的一张脸,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正胡思乱想着,皇帝突然叫停车,对驾辕的太监说:“去买碗馄饨来。”

    锦书和太监俱一震,亲侍太监苦着脸道:“爷,宫外的吃食不干净……”皇帝冷冷地瞥他,亲侍立即住了嘴,乖乖地向馄饨摊跑去。

    皇帝抚抚膝头道:“今儿时候匆忙,等下回退了朝就出宫,能逛上一整天。”锦书心里没底,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道:“万岁爷,路边上的小零碎吃不得。又没银针试毒,出了岔子怎么了得!”

    皇帝唔了声,靠向靠背,“朕有分寸,摊子上能吃到宫里吃不着的味儿,你从没有出过宫,你不知道。朕在宫外长到二十岁,什么都试过。”

    锦书闻言也不再说什么,远远看见有群孩子扛着一挂鞭的小炮仗挂到门楣上,手里捏着点着的香头,拿嘴一吹灰,火星子直发亮。锦书吓得脸都变了色,急道:“万岁爷快下车。”

    皇帝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指着前面道:“一点鞭炮怕惊了马,回头要出事。”

    皇帝眼里浮出奇怪的神色,似困惑,又似欢喜,拉了她的胳膊道:“銮仪里的顶马都是聋子,惊不了。”

    锦书这才松懈下来,瞧着那两匹高头大马大觉可怜,好好的,就为了太皇太后常说的四平八稳,生生的把耳朵弄聋了。大邺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做法,只有现如今才想出这缺德主意来,真是残忍透顶!

    再一反省,自己也是个缺心眼儿的,要惊马就惊吧,何苦还去提醒他,果真奴才做久了,怎么就不知道使点坏呢!自怨自艾着顿感灰心,颇失落地坐着,袍子上的宫绦在手指头上扭成了麻花。

    太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来了,蓝边白底的民窑大海子,两个铜子儿一碗,分量足,足够壮劳力吃个饱。锦书接过来端着,幸好碗瓷实,底圈胎厚不烫手,托到皇帝跟前道:“奴才伺候万岁爷。”

    皇帝拢着手,眼一瞟她,“出来了规矩全忘了?不试菜就让朕吃?”

    是啊,要毒也得先毒死了她才对!锦书诺诺称是,“奴才再去拿个勺。”

    亲侍太监道:“姑娘等着,我去。”

    “用不着。”皇帝扬了扬脸,“就用这个。”

    她愣了下,低下去舀汤喝了口,淡津津的,没有麻油味儿,入口全是葱花的清香。刚要搁下勺子,皇帝道:“接着吃,一勺汤,有毒也试不出来。”

    她乌沉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迷茫地看他,一双眼如泉水般清澈。他觉得世界那样的静,车外鼎沸的人声就像隔了层厚厚的膜,只剩嗡嗡的蚊呐,混沌沌交织在一处,辨不清方向,远在天边。她吃得很斯文,他装作不在意,只悄悄拿眼尾乜她。她吃完一个抬手掖嘴,等了会儿道:“万岁爷,没事儿。”

    皇帝问她:“味道怎么样?”

    味道嘛,有点儿寡淡,清水下的不能和宫里鸡汤勾兑的比,不过干干净净的,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其实也不光是汤头的问题,是吃东西的心情,在宫里吃着糟心,到了宫墙之外就吃得舒心。她侧着头,想了想道:“奴才也吃出宫外的味道来了。”

    皇帝接过她手里的瓷汤匙,就着她捧着的海碗探前身子,舀起一个,吹了吹便往嘴边去。御前太监惊呆了,手里的蛇皮鞭子几乎落下来,只一瞬便回了神,立时合上车门远远退开。

    锦书骇异不及,碗里的汤荡起了涟漪,她脸色煞白,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把她浇了个透心凉。膝盖一弯就跪下了,把碗放到一旁磕头,“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那勺子是奴才用过的,万岁爷稍等,奴才这就下去再取一个来。”

    皇帝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已然恐惧得不能自已。他手一滞,紧紧捏着瓷汤匙,那小小的馄饨失了温度,渐渐冷却了。

    锦书跪着不敢起身,久久也听不到响动,心里直发紧,等着龙颜大怒,一脚把她踢翻,或者直接把她扔下车去。她暗揣,这是怎么了?连这个忌讳都忘了不成?这要是叫太皇太后知道了,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光线逐渐模糊,隐隐有苍茫的暮色合围过来。皇帝的脸藏在阴暗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说不清的一股无名之火往天灵盖上涌,做什么煞费苦心地和她套近乎?她值什么?不过是大邺的余孽罢了,也值得他这么颠颠地讨好?他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心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

    瓷勺朝碗里头一扔,当的一声脆响。他泄气道:“是朕的不是,倒把这茬忘了,原想着垫垫肚子的……撤了吧。”说实话,原想让她垫垫肚子才对,怕她回宫晚了赶不上席。今晚差事又多,回头一直饿着,身子撑不住。可不知怎么,脑子管不住手,很顺溜地就想尝一尝,结果就成了这样。

    锦书打开车门把碗递出去,御前太监接了还回摊子上,看天色渐晚,在车外打千儿道:“爷,再不回去就要下钥了。”

    皇帝怅然若失,“走吧。”

    锦书贴着车围子站着,没皇帝的示下也不敢坐,只问:“万岁爷,您饿得厉害吗?要不奴才下去给您买个饼子吃吧!边走边吃也不耽搁工夫。”

    皇帝不应,别过脸看着窗外,隔了半晌方道:“你坐下吧,仔细摔着。”

    锦书道是,小心挨着他落座。也不知是不是离得近,总觉得皇帝城府虽深,也有率性的时候,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弄得人心惶惶的。她连喘气儿都加着小心,唯恐一个疏忽又惹毛了他。

    皇帝无意识地一遍接着一遍地在紫檀盒子上摩挲,喃喃道:“锦书……”

    她一怔,谦卑地低下头,“奴才在,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道:“今儿的字帖断得好,回去之后有赏。你想要什么?”

    她仍是弓着身子,“奴才不敢邀功。”

    皇帝不爱听官面上的那些话,更希望和她像普通人那样对话。她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只可惜了,他们注定是敌对的,要像世仇一样的活着。她的温顺不过是表面上的,心底里不知怎么恨他呢!他自嘲地笑笑,也好,面上的温顺也叫人受用。偌大的皇宫里,谁不是嘴上热闹背地里算计的?他转过脸看着她,她眼里还存着畏惧,他反倒平静下来。畏惧好啊,宁要人怕,莫要人笑。就让她这么敬着他吧。

    皇帝恍惚有了些笑意,“朕向来赏罚分明,你今儿帮朕省了三千银子,该当要赏你的,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说。”

    锦书一味地摇头,“多谢万岁爷,奴才眼下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唯愿兢兢业业伺候好老祖宗,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皇帝倚着肘垫子沉吟,这是怕被扫出慈宁宫吗?果然出了永巷就再也不愿意回去了。轻轻咳嗽了一声,口气淡然道:“哪天老祖宗嫌你了,必是你做得不够尽心,要轰出去也是你的命。”

    她瑟缩一下,彻骨的寒意涌上来,低声应道:“万岁爷说得是。”

    “只是你也不用怕,到时候我自然打发人让你过乾清宫去。”皇帝说着,然后很快转过脸。窗上烫金雕花的框映着刻丝弹墨的幔子,那样晦暗深沉的颜色。

    他松开蜷曲的十指想要平复思绪,却按捺不住的胸口突突直跳。她会谢恩吗?还是会为了她的尊严婉言谢绝?他御极九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见过,总逃不出一个撒娇卖乖,求怜争宠。她却叫他看不透,或者根本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堆女人中间去。他只觉头隐隐作痛起来,期待什么?期待她的明媚一笑?对他吗?真是疯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车厢那么小,四面围着厚厚的毡子,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有些拥挤,原当该很暖和的,可锦书背上却寒浸浸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她开始焦躁,为什么还没到宫门?

    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马车疾行着,时不时听见鞭子挥动的呜咽声。突然一个颠簸,她晃了晃,险些没栽倒。一双温暖有力的手适时拉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直叹道:“好险!”

    皇帝倏地怔忡,眉心慢慢拧起来,就那么微眯着眼看她,脸上浮起一种阴狠到极点的神色。握着她腕子的手一点一点收拢,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一般。

    锦书吃痛抬头,本能地想挣脱,可他的力气那样大,她越是挣,他握得越紧。她仓皇失措,只觉剧痛入骨,再也忍耐不住了,轻轻哼了一声。他这才放开手,向她胸前探去……

    “这是什么?”皇帝说着去触她背心钮子边上露出来的链子。那链子是点翠镶金制成的,皇帝当初嫌番邦进贡的西式怀表所配的链子呆蠢,特令造办处按着怀表上的花纹样式打造出来的,链子只有两条,一条自己留着,一条赏了太子,全大英寻不出相同的第三条来,如今怎么在她身上?

    他沉着脸,捏住链子接口处的点翠一拖,底下果然是一块鎏金珐琅怀表。再一摁表盘下沿的金钮,表盖儿弹起来,内盘上赫然刻着“东篱”二字。东篱是太子的小字,唯有他贴身的东西上才留款。皇帝面沉似水,冷声道:“这表是太子的,怎么在你身上?”言罢不等她解释,狠狠盯住了她,“太子极爱这块表,向来从不离身,说,可是你偷来的?”

    锦书吓得几乎哭出来,忙摆手道:“不,不是的……”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发髻微松,知道她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太子的珍爱之物在她身上,她自然是不会去偷的,那么就是太子送她的……皇帝大发雷霆,原本主子赏东西给奴才无可厚非,他倒不是气这个,只恨她为什么要收。莫非他们已经自订终身了不成?他看着那双鹿儿般的眼睛,生出无比的愤怒来,连连冷哼,“好啊,好大的胆子!宫廷之中私相授受,你可还把宫规放在眼里?真真是看不出来,人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到底是应了这句俗语。”

    他铁青着脸,眼里尽是满满的厌恶,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锦书哽得喘不上气来,只担心会连累了太子,忙在他脚边跪下,抱着他的腿告饶,“奴才错了,求主子消消火。太子爷是怕奴才睡误了点,这才留了表给奴才使的。万岁爷要罚就罚奴才吧,千万不要迁怒太子爷,他是看着小时候的情分可怜我,并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皇帝被她一番话激得冷笑起来,眼下是自身难保,还急着替太子求情,不是暗通款曲是什么?他直恼得胸口剧痛,心里一阵阵发紧,连着舌根也苦起来。看她眼泪汪汪地伏在他腿边,真恨不得奋力踢开她,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虽脾气不好,脑子却还是清醒的,要撒气还不容易?只是泄愤之后怕不好收场,这一脚下去再想挽回便难了。

    皇帝忽又想起出宫时的场景,她就在神武门前,身上揣着太子的信物,他要是晚到半步她会怎么样?拂袖而去,然后石沉大海?他顿时心乱如麻,一面庆幸着,一面又暗自恼怒,要是真走了倒干净了,眼下这烂摊子怎么收拾才好?

    太子上回递折子说要修缮泰陵,他隐约已经觉察出异样来了,只不过不敢肯定。昨儿叫起之后又专程留下来,和他喋喋说了一通胡话,什么恐怕自己不长寿,又是什么不想连累人家女孩儿年轻轻守寡,横竖就是不想大婚。他原当他是小孩心性,问他怎么不去同额涅说,他说额涅那里难说通,还是皇父主意大,拍了板的事定下就是定下了,金口玉言再难更改。如今看来是早存了心思的,不肯纳妃,莫不是想着锦书么?

    思及此,心里愈发的烦乱。要尽早把太子妃的人选敲定,太子府邸也该建了,本来这么大了早应该开牙出宫单过了,因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疼爱,说他自小体弱,怕他分了府身边的人照顾不周苦了他。其实不过妇人之仁,太子是他的嫡长子,他的身子骨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当初是为了麻痹明治帝,宫里的庸医诊断说太子活不过十八,他也没急着否认,好借着给儿子求医问药的由头做筹备,这才能趁各路藩王齐聚京城,对他又疏于防范的时候一举兵临城下,攻破紫禁城。

    太子打小有不足是真的,不过这些年的精心调理下早有了起色,样样都好了,只那咳嗽不得根治。他试过很多方法,每每退了朝,一有空就扎进寿药房里。《黄帝内经》上但凡稍有提及的,各种药方药引子,手段都使尽了,就是不能痊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要不危及性命,平日多留意些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太子听着祖母、太太的话,动辄说自己今天不知道明天事儿,似乎活着一日就是赚了一样。从小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大了要改也难,如今更好,索性连规矩都不顾了。

    “太子年轻,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若是存了心去调唆他,别怪朕翻脸不认人。”皇帝定下了神,语气已不像之前那样激烈,只是字里行间的凛冽冻得人五脏六腑都疼起来。她不说话,一味地哭,他又莫名烦躁不安,瞧着她着实可怜,便道,“你起来说话。”

    她抽泣着说嗻,略动一动,才发觉窝着的时间过长,半边身子都麻痹得不能动弹了,手脚酥软得使不上劲道。

    皇帝蹙眉问:“怎么了?”

    锦书低声嗫嚅,“奴才……动不了了,过会子就好的。”

    皇帝生出无奈来,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弯腰把手架到她腋下,想把她抱起来,她大窘,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皇帝不耐,凌厉地看她一眼。她闭上嘴再不推辞,顺从地搭在“龙爪”上,让他把自己半抱着拖上大狼皮坐褥。

    有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不是脂粉的味道,也不是熏香,说不出的好闻。她的颊上笼着疏淡红晕,皇帝低下头,温热的呼吸都扑在她脸上,这样的暧昧,叫她更加的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偏开去,结果咚地撞在了车围子上,她“哎呀”一声,嘟囔道:“好疼。”

    皇帝嗤笑,“真笨!”

    锦书不能反驳,只好偷偷撇了撇嘴。要不是他靠得近,她也用不着避让,真是皇帝做久了,男女间的避讳都抛到脖子后头去了。

    皇帝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正了脸色靠在软垫上坐好,眼梢还带着来不及隐去的笑意,假作若无其事的掀开窗幔。

    暮色愈发的深沉,墨一样的晕染开,天地间混沌一片。不知不觉已过了酉时,远远能看见城门了。神武门子时二刻才下钥,此时悬上了巨大的纱灯,在风中摇曳款摆。马车疾驰到门禁前勒停,禁军统领照旧奔过来接驾行大礼,因着不好打帘子看里头,只得恭敬道:“请主子示下。”

    皇帝应了声,“是朕。”统领听出皇帝的声音,比了手势示意护军放行,并随车护送至顺贞门前方退回值上。

    锦书的心又提起来,这会子顺贞门上正待要宵禁,想是皇室宗亲和各路官员及家眷都到了,只等皇帝一到就开宴了,眼下大摇大摆和皇帝同乘只怕要出大事,便对皇帝肃道:“万岁爷,奴才要从储秀宫的夹道里过,求万岁爷放奴才下去吧!”

    皇帝正考虑怎么把她送回慈宁宫去,一早候在顺贞门的李玉贵迎上来,叫了声万岁爷,“臣工们在体和殿候驾,诸位诰命都上坤宁宫去了。步辇备着呢,请主子移驾。”

    车门打开了,锦书从车上下来,福了福,低声道个“谙达好”。

    原以为一定会吓着李玉贵,谁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回了礼,说声“姑娘吉祥”,就张罗着请皇帝下车,嘱咐司衣的常四给皇帝披上雀金呢披风。忙了一阵才扯过锦书小声道:“慈宁宫打发人来问过你,怕是要出事儿。”

    锦书白了脸,垂下头不说话。李玉贵从旁边的御前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食盒,食盒里的东西左奔右突,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李玉贵笑道:“姑娘有造化,恰好大白跑到隆宗门边,被站门的小子逮着了,来问我是哪位主子丢的,我就给留下了。姑娘回去扯个谎,就说跑了大半个紫禁城才捉住的,老祖宗必然不会罚你了。”

    锦书惊喜不已,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不论是皇帝让谁送她回去,都不及这个由头好,慕容家的祖宗保佑,真真再好不过!忙不迭给李玉贵道万福,“多谢谙达,谙达这是救了我的命了。”

    李玉贵摆了摆手,心里欢喜得开出花来。瞧瞧,多好啊,日后晋了位份,必定是个圣眷不衰的。虽说她的身份是个大难题,可凭着万岁爷的手段,天底下还有他办不成的吗?自己只管尽心尽力替万岁爷办事,主子面上讨足了好,老佛爷又不知道他私底下为促成这事动了多少脑筋,万一有个好歹还能撇个一干二净。再说江山是万岁爷的,老佛爷要怪罪还得顾着万岁爷的面子呢。

    锦书把猫抱出食盒搂在怀里,大白是认得她的,乖乖把脑袋搁在她臂弯里。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只等着送了圣驾就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上了肩舆,琢磨了一下问:“自己回去能成吗?要是有什么就打发人来告诉朕。”

    众人了悟,万岁爷这回是动了真心思了,平常和后妃说话有固定的一套,总离不了端着架子,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打发了也就是了。这趟大大的不一样,这位锦书姑娘好厚的福泽唷!

    李玉贵看着那一脸依依难舍,不得不劝谏,“万岁爷,外头风大仔细圣躬,受了凉就不好了,起驾吧!”

    锦书屈腿肃下去,“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帝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李玉贵一击掌,敬事房太监高唱个“起驾”,一溜羊角宫灯顺着御花园的甬道直往前去,渐行渐远,最后只剩芒芒点点的一簇,消失在薄雾微笼的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