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人心凉薄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大清早, 丁酉来了牢中。

    一番逡巡后, 他点了三个人, 含笑询问封如故:“道君,愿意换吗?”

    短短一日一夜内,被囚的小道君们就像是一堆失了水的苹果,迅速地憔悴衰败下去。

    闻言,三双干巴巴的视线直直望向了封如故, 无声地乞着一条生路。

    封如故没多说什么,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从他精心收拾出来的稻草小窝中钻出:“……走吧。”

    三人紧绷的肩膀顿时松弛下去,齐齐松出了一口气。

    封如故从他们身边路过, 见他们这等表情,实在想不出自己该作何反应,最后只好笑了。

    但丁酉显然没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们,押出封如故后, 叫手下血徒将他们也推了出去。

    被送入一间空房时, 他们惴惴地挤作一团, 只当丁酉想要反悔。

    待他们定睛看去, 才发现房中央横七竖八地丢着他们的兵刃, 破铜烂铁似的归作一堆。

    唯有“昨日”、“今朝”颇受重视,被丁酉单独列在一旁。

    他们心性已被磨得怯懦无比, 对此仙刃遭辱的情景, 别说敢言, 连怒也不敢生起分毫。

    丁酉无暇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倚墙而立:“你们的兵刃,各自是哪一样?”

    待丁酉手持三样兵器,走入刑房时,封如故已被吊上了刑架,懒洋洋地东望西顾。

    木质的刑架早被血浸透了,泛出近黑的釉色,亮得仿佛是在香油内泡过。

    刑架上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你不用睡觉的吗。”

    因为担心封如故自杀躲刑,又因为心愿达成的兴奋,丁酉确实是一夜未眠,眼底一片淡青,如今见到封如故精神不错,简直是不可置信了:“封道君睡得不错?”

    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睡得着?

    封如故嗯了一声:“我很久没睡得这样好了,多谢招待。”

    他感谢得真心实意,丁酉却被他谢出了满心怒火。

    他将那三样兵器掷于封如故脚下:“这便是你今日的刑具。”

    他一声令下,封如故的裤子被人扒下,细细的渔网缠上来,将他的皮肉勒紧。

    封如故是天生的瓷胚子,肤色雪练似的直晃人眼睛,被渔网勒得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很快泛起殷红之色,每一块肉上都写着“娇生惯养”四个大字。

    掌着一把凤嘴刀的魔道很是犹豫了一番。

    这一身出色的皮肤,叫他几乎不知该在何处下刀。

    不过,那刀终是不甚灵活地落下去了。

    起初,封如故觉得那被剐处是被热水烫过似的灼热,然后便是绵密难绝的刺痛,像有千百只天牛一口口在腿根处细嚼慢咽,誓要将他分而食之。

    封如故舌尖死死抵着齿根,身体轻颤,腮帮咬得鼓出了一圈,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气。

    丁酉还真以为此人生了一副铜皮铁骨,如今看他皱眉害疼,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三刀割得很快,丁酉甚至有几分意犹未尽。

    不过他告诉自己,时日还长。

    他以目相示,手底的血徒立即心领神会,将备好的一瓢酽醋直浇到那创口处。

    酽醋加身后,伤口受了激,怕痛似的痉挛收缩起来。

    血与黑醋混在一起,被稀释成了淋漓的血水,顺着瓷白的腿流下。

    丁酉贴心解释道:“这是用来防止出血过量的。封道君说得不错,我不愿你死,只愿你活得长久。”

    他期待着封如故对他的痛骂。

    这将会是他意志崩解的开端。

    很快,封如故如他所愿地抬起了头来,冷汗淋漓地抬了抬嘴角。

    他说:“那就借您吉言了。”

    丁酉登时窝火起来,只是这窝火不能表露在脸上,更觉心塞。

    他切齿道:“今日事已毕,封道君现在可以继续回去睡了。”

    封如故回去时,走在阴影中,拖着那条泛着醋酸味的伤腿,蹦蹦跳跳,叮叮当当的。

    望着他的背影,丁酉的嘴角缓缓抽动着。

    他倒要看看,封如故到底能捱受多久!

    负责执刑的血徒上前来诉苦:“宗主,您送来的那些都是长兵,使着不很顺手。”

    “将就着用吧。”丁酉说,“我要用他们的兵刃,来剜封如故的肉。”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封如故兔子似的轻快背影:“我要他们就算活着出去,这辈子一拿起兵刃,就会想到封如故。”

    ……

    封如故返回牢笼中时,牢中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

    有人迅速扶他坐下,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撕下衣物,直往封如故眼前凑,说要为他包扎。

    但那些关怀声落在封如故耳中,统一成了嗡嗡的噪响,除了给他的疼痛添砖加瓦外,毫无益处。

    封如故暴躁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鸦雀无声。

    他喘息两声:“我没心思去应付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这样做,也不是为着你们来讨好我。识相点的,别来烦我。”

    封如故总算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安静。

    他伏在地上,微微低喘。

    汗水**辣地流下来,一路进了眼睛,他只好仰躺,揪着衣摆,想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常师兄现在应该还在乖乖闭关,或许等他出关时,自己的伤也好了。

    他想,师娘定然会说他愚蠢,但自己既然受了伤,便有了足够的资本撒娇,想必师父会冒着下不来床的风险,多护着自己一些。

    他想,小红尘进了风陵,就该叫他师父了。

    师兄还没有徒弟,他就已经有了。

    有红尘那样漂亮乖巧的好孩子做徒儿,谁不羡慕。

    但是,他想再多也没用。

    身体不肯欺骗他。

    伤口不讲道理地疼,一路带着火花、带着电闪,往他的身体里烧。

    他灵力全无,无力治愈伤口,只能用漫长的时间来反刍这种痛苦。

    疼痛蔓延到了胃,可谓声势浩大,巨雷过境似的,压得他胸口发闷。

    丁酉封了他们的灵力,怕他们饿死,便不能很好地体会这等度日如年的折磨,便送了些饭食来。

    有人将馒头掰碎了,浸了水,送到他唇边。

    他摇了摇头。

    ……他疼得饱了。

    而这不过是折磨的开始而已。

    每日清晨,封如故会被人扯住颈上锁链,带出去。

    小半时辰后,他又会被牵回来。

    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

    每一天,他都会在自家道友面前游两遍街。

    少有人敢直视他,他们只会挪着屁股,沉默且主动地向两侧分开,然后安心地做他们的小鹌鹑。

    渐渐地,封如故来回的路上,染上了从他裤管里滴出的血。

    起初是三两滴,时日久了,便辟出了一道斑斓的血道。

    封如故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步往前挪动,像是踩着一条繁花盛开的花路。

    一日,两日,五日,十日……二十日。

    他不再说话了。

    他开始长久地昏睡,以躲避疼痛。

    封如故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躺在那里时,瘦得惊人,身体只得薄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融化入风。

    封如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质地细腻价值连城的青瓷,被人抓着瓶口,一遍遍摔到墙上,砸出大片大片的裂纹。

    他只能勉强撑住自己不碎。

    三十余日,或是四十余日后的某个夜晚,封如故突然被痛醒。

    以往,他常被剧烈的疼痛唤醒,但偏偏是这一刻,他突然疼得受不了了。

    他不用去看自己,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的左侧大腿被剐得差不多了,各类刀枪剑戟开始从他的腰腹处落下。

    腰上被剐的创口叫他连坐起来查看自己伤情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看不到也好。

    他爱美,且伤重,不愿再去伤自己的心。

    现如今,他全身上下最具活力的就是疼痛了,摇头摆尾,蚂蚁似的往他的骨缝钻去,积极而贪婪撕他的五脏。

    “呃……啊……”

    他第一次明确地呻·吟出声。

    声音很轻,很细碎,却格外痛苦,听得封如故自己都为自己委屈。

    就是这一刻,封如故突然想死了。

    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天上地下,他自己爽快了最重要。

    人要是想求死,方法可是太多了。

    封如故选择了铁链。

    他的手如今很不好使了,铁链成了王屋、太行,他只能愚公似的,一格格拉扯着链子,往自己的脖子上缠绕。

    发现这是一件无用功后,封如故蹬着右腿,把自己往死途上艰难搬运。

    谁想,爬了一半,他的脚被人从后抓住了。

    封如故身子一停,往后望去,见到了幢幢沉默的黑影。

    铁链的响动声不小,他惊醒了牢笼里大半的人。

    等弄明白封如故究竟要做什么后,他们聚拢了来,齐心协力地阻止了封如故。

    “放手。”他嗓音微弱,“放手,求你们了。”

    他如今气力比不过牢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年轻的小弟子,也能轻松压制住他的手脚。

    抓住他的人甚至不敢接他的话,张望四周,羞惭地给自己找着理由:“他不是说不想死吗。”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封道君不想死的。”

    “……一时糊涂了。”

    “嗯,一时糊涂。”

    他们装着糊涂,装着自己满怀善意,把封如故生生从解脱的边缘拽离。

    只要封如故死了,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面挡箭牌。

    封如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黑亮的眼珠来回转着,用心看着牢中的一张张年轻、肮脏且茫然的面孔。

    他们的演技很不高明,过来的人,脸上装着关切,没过来的,闷着头装睡,只有重伤的人仰面躺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出着气。

    封如故扫到了一个人,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不知何时,荆三钗从重伤中醒来了。

    封如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寻死的全过程。

    他直勾勾地望着血迹斑斑的封如故,目光像是有一簇痛燃着的火。

    封如故心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收回视线,徐徐舒出一口气:“你们都走吧。我不死了。”

    但因为他方才的寻死举动,这话实在无法取信众人。

    有人提议道:“你们都去睡吧,我来看着他。”

    “……还是轮流来吧。万一你睡着了……”

    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共识。

    今夜,会有五个人轮番看守封如故,明天也会有。

    第一名负责看守他的弟子惭愧到不敢接触他的视线,闷头道:“封道君,你现在是疼糊涂了,神志不清楚,明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封如故也懒得再看他们。

    他宁愿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光听声音也听得出来,这人是入狱当日,想要给封如故一个痛快的人。

    现在,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按着他完好的手,掌心里是滑腻腻的冷汗。

    他努力想要挣出一个笑模样,但是笑得仿佛一个活鬼。

    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做的不是人事,那点羞耻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人一头撞死。

    但他们现在仍然活着。

    “不死了。”封如故喃喃道,“死了,我怕记不住你们。”

    那些醒着的、没睡的,都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

    方才拖住他脚的弟子有些受不了了这等压抑氛围了,道:“封道君,我们真是为了你好。你再忍一下,忍过这一时的苦楚,明日、后日就好了。到时候,你或许会谢谢我们的。”

    封如故哈哈地惨笑出声:“谢谢你们……?我?我谢谢你们?”

    那声音像是鬼哭。

    有人拽一拽那弟子,示意他别说话了。

    那弟子住了嘴,神情却带了几分愤愤。

    明明当初封如故自己说了他不想死的!

    他若死了,他们这百十来人要怎么办呢?

    做人何以能这样自私呢?

    封如故不再同任何人多言,他望向潮得发白的牢顶,望着角落里正在缔结的、手掌大小的蛛网,自言自语:“……我不死,我会活下去,活一万年,走遍这世间,看巫峡,看落花,打枣子,打秋千。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们就算活着,也死在这里。”

    第二日,丁酉又来了。

    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在他看来,封如故简直是佛经中那个割肉饲鹰的疯子。

    被当做畜生来哺喂的丁酉快要等不及看他崩溃的模样了,他恨不得能一日剐他百刀,却因事先与他订了约,不得不在这群俘虏面前维持那点体面。

    丁酉依例点出三人。

    其中一个,便是昨夜劝封如故要多谢谢他们的那名弟子。

    他低头,缩着脖子,惯性地等待封如故的施恩。

    但这次,被锁链牵着的人路过他身侧时,停住了脚步。

    他说:“我今日只受两刀。”

    丁酉感兴趣地挑了眉:“哦?”

    封如故指着那慷他人以慨的弟子,说:“他,我不救。”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被指名的弟子只觉心魂都冻住了,直到被人扯着臂膀拖出来,才如梦初醒,野鸡似的扯着脖子发出悲鸣:“封道君!道君救命啊!道君,你不可见死不救——”

    “你昨晚说得很好,想必也不需我救。且等你明日、后日会来的救援吧。”封如故一步步往外蹦着,感觉每跳一下,整个人便从中间被撕裂了一寸,“恕封二不奉陪了。”

    他在一众惶然的目光中,滑稽地单腿蹦出了牢房,去受他今日的难。

    相比之下,鬼哭神嚎着被拖出去的弟子,比他看上去还要惨烈百倍。

    等他受完两刀,转圜回牢时,那弟子的惨叫声还在折磨着其他人的耳朵。

    牢里的弟子们一语不发,只敢悄悄盯着他瞧。

    那目光里混合着讨好、惊惧、恭敬,还有一点不敢形于色的怨愤和谴责。

    他们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居然可以真的不救他们,坐视他们去死。

    很多人不敢说话,却忍不住想,封如故为何能这般冷血呢?

    毕竟他一块肉,能救一条人命呢。

    封如故视若无睹,踩着他自己鲜血流成的花路,嘴角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快意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这风雪凛冬,极寒大夜,他始终是一人独行的。

    而人心远凉于风雪。

    既然如此,不如一切从心,图个快活吧。

    两日之后,夜半时分。

    封如故受着熟悉的疼痛煎熬,睡睡醒醒,眼前鲛油灯上的飞蛾来了又走,火光昏了又明,就像他模糊缥缈的意识。

    睡着睡着,他突然觉得喉间受了压迫,似有一双凉冰冰的无常之手抵着他的脖子,要索走他的性命。

    起先他以为自己又发了噩梦,毕竟无论哪个索命无常也不会虚弱至此。

    封如故睁开眼睛,瞧见了白无常似的荆三钗。

    他不知荆三钗是何时醒的,更不知他是如何在伤重的情况下爬过来的。

    此时此刻,他比封如故更有死相。

    一番计较下,封如故脑中只剩下斗大的“回光返照”几字,甚至无心计较他掐着自己颈项的双手。

    他抬起还没被剐的右手,摸了摸荆三钗的额头:“钗弟。”

    荆三钗听到这样的称呼,英秀的眉眼间滴下滚烫的热泪,落在封如故身上,让他疑心自己是否又被剐了一刀。

    “哎,哎。”封如故轻声道,“不要哭。我要叫你钗妹了。”

    荆三钗哽咽几下,叫他:“……封如故。”

    封如故逗他:“叫故哥。”

    破天荒地,荆三钗竟从了他。

    他说:“故哥,你死了吧,好不好?”

    封如故不做声了。

    荆三钗竭力想要压低声音,浑然不知他与封如故早成了一对小蚊子,声音气流似的。封如故想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都要额外费些神:“……记恨我吧,是我杀的你,死后你别急着恨我,在奈何桥上等我,不出几日,我很快就来……”

    “三钗。”封如故轻声哄他,“我还能熬两天。”

    “我不准你死在那人手里,也不准你死在自己手里。……死在自己手里,是要下无间炼狱的。”荆三钗带着哭腔,“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

    封如故无法抱住他,只得捉住他虚浮无力的双手,捏着他的腕子,放任他躺在自己膝头,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他轻声地哄骗他:“不死。谁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