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细数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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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老家人叫它端阳，是响亮的叫法。
“端阳节来了！”就这么闲闲的一句，声气里就透出股子欢喜来，是俗世烟火熏染的欢喜，温和可亲，一脸喜相。
其实，端阳的消息早就暗透，在似有若无的香药味里，在桃红柳绿的布头里，在明媚鲜艳的五色线里。剪刀咔咔地响，布头就分成了更小的块，有三角，有方形，摊在一堆，是一簇绽放的花。银针明闪闪，在乌亮的发上篦一篦，更加晃人眼了。正像对绣鞋里唱的那样：左三针儿右三针儿，上三针儿下三针儿，偏三针儿正三针儿，不偏不正又六针儿在母亲的手指翻飞之间，甚至只是我到门外和伙伴说话的功夫，那些布块就变成了美丽的香布袋。
三角的，小巧。椭圆的，可爱。南瓜状的，像一群娃娃手拉手。两肩上翘的，像半截柜上旧瓶的双耳。红衣的扳脚娃，弯腰扳着自己的脚，使劲够啊够，一心想吃到胖嘟嘟的小脚丫。梯形的扁布袋，坠上一节一节折断的玉米莛儿，又长又大，却是要戴在小牛犊的脖子上，直让人担心：那头傻乎乎的小牛犊，会不会把这东西给吃掉？
早就爱上了那份香艳，那名副其实的香而艳。早就埋怨端阳节来得太迟，那慢性子人的脚步。早就问了一遍又一遍，问到大人要呵斥的地步，端阳才娉娉婷婷地走近。前一晚睡觉时，已把五色线系在手上脚上，把香布袋放在枕边，守着一股细香入梦。
端阳节来了！这才是真的来了，睁开眼就记起这个，就格格地笑出声来。枕边那梦寐以求的一嘟噜，马上全部披挂上阵，竟也不觉得累赘。母亲是五更起的床，先到庄坡采回第一束白艾，再到轧花铺外大水车的东边，提回第一桶清泠泠的泉水。这时便督促我用这水仔细地洗眼睛、耳朵、鼻子、脸和手，当真清爽，整个人都通体干净了似的。然后便是那讨厌的雄黄，气味刺鼻，但听说能防蛇，再想想白蛇传里的情节，便也欣然接受了。
厨房里的食物，空前的丰盛。白皮的鸡蛋，青皮的鸭蛋，大个儿的鹅蛋，精致端正的粽子，外婆说是“七八个兄弟团团坐”的大蒜竟都是可以放开肚皮吃个够的。那时的我是爱挑食的，甜糯糯的粽子顶多吃一个，白水煮蛋只吃蛋清，咸鸭蛋只吃蛋黄，大鹅蛋则只爱它特殊的大。一顿饭下来，其实也没吃多少，便兴冲冲地揣几个鸡蛋上学去了。
那一天，班里照例是有比赛的。很简单，鸡蛋碰鸡蛋，谁的破了就算输，烂鸡蛋归对方所有。揣到学校的鸡蛋，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还是很快决出了胜负。有那输得口袋空空如也的，也有赢得书包里塞不下，吃得放屁也带鸡蛋味的，呵呵。
记忆中，那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吧。我的座位就在讲台底下，所谓灯下黑的地方，又仗着年龄最小，老师偏疼，便无所忌惮地在课堂上比赛。我摸出一个鸡蛋来，看看大头里边的空儿太大，便让小头朝外，以手握住，只露出一点壳来——这样不容易碰烂。同桌是男生，手上有劲儿，拿出一个鸡蛋也不看，直接就来冲锋陷阵。只听小小的一声脆响，他的鸡蛋就光荣殉国了。虽然并不爱吃，但那赢的感觉太好，足以令人心花怒放，我忍不住忒儿的一乐。
就在那一刻，一只大手马上出现在我眼前，是老师的，他老人家不用挪步便抓了个现行。老师明察秋毫，什么也不问，直接就命令道：鸡蛋拿来！我赶紧把那个烂鸡蛋交上去。老师反应真快，接住一看，马上又命令道：你的鸡蛋！感情老师也玩过这个，知道我还“胜利”在握？可我还指着这个胜利者下课后征战沙场呢！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嘴里嘟囔着：还要，还要，人家就这一个厉害的了！
老师是个可爱的老头，原本是板着脸的，这会儿突然撑不住，一边接一边笑着说：好，好，下课再还你！我喜出望外，马上接口道：那个烂的送给你！老师这下子放声大笑，紫赯色的脸红亮亮的，照得教室里一片光明。全班同学也都笑起来，同桌更是笑得嗝儿嗝儿的。节日的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快乐。
惆怅也是有的，是那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想想还得一年它才会再来，小小的心儿里也会犯愁：可不要让人等老了么？
待到六月六的时候，还要惆怅一回的。香布袋该取下了，从此弃置勿复道。那么美呢，怎么就不要了？五色线不但不能系了，还要专门扔到通衢大道上，任行人踩踏。在路上看见也绝对不能捡，因为它们会变成蛇，五彩的小蛇——不觉得美，只觉得怕，还有不舍：那么漂亮，干嘛要变成骇人的蛇？
年岁渐长后，惆怅越发挥之不去。粽子鸡蛋还是要吃的，传统的香囊还是要做的，节日的快乐也还有一点点，但却不再那么纯粹、自然、充溢身心了。
流光最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仿佛只是转了个身，快乐的端午就被抛在了身后，渐渐褪却残红，渐渐浅淡如烟，终而散化在岁月的风尘里。
端午，老家人叫它端阳，是响亮的叫法。
“端阳节来了！”就这么闲闲的一句，声气里就透出股子欢喜来，是俗世烟火熏染的欢喜，温和可亲，一脸喜相。
其实，端阳的消息早就暗透，在似有若无的香药味里，在桃红柳绿的布头里，在明媚鲜艳的五色线里。剪刀咔咔地响，布头就分成了更小的块，有三角，有方形，摊在一堆，是一簇绽放的花。银针明闪闪，在乌亮的发上篦一篦，更加晃人眼了。正像对绣鞋里唱的那样：左三针儿右三针儿，上三针儿下三针儿，偏三针儿正三针儿，不偏不正又六针儿在母亲的手指翻飞之间，甚至只是我到门外和伙伴说话的功夫，那些布块就变成了美丽的香布袋。
三角的，小巧。椭圆的，可爱。南瓜状的，像一群娃娃手拉手。两肩上翘的，像半截柜上旧瓶的双耳。红衣的扳脚娃，弯腰扳着自己的脚，使劲够啊够，一心想吃到胖嘟嘟的小脚丫。梯形的扁布袋，坠上一节一节折断的玉米莛儿，又长又大，却是要戴在小牛犊的脖子上，直让人担心：那头傻乎乎的小牛犊，会不会把这东西给吃掉？
早就爱上了那份香艳，那名副其实的香而艳。早就埋怨端阳节来得太迟，那慢性子人的脚步。早就问了一遍又一遍，问到大人要呵斥的地步，端阳才娉娉婷婷地走近。前一晚睡觉时，已把五色线系在手上脚上，把香布袋放在枕边，守着一股细香入梦。
端阳节来了！这才是真的来了，睁开眼就记起这个，就格格地笑出声来。枕边那梦寐以求的一嘟噜，马上全部披挂上阵，竟也不觉得累赘。母亲是五更起的床，先到庄坡采回第一束白艾，再到轧花铺外大水车的东边，提回第一桶清泠泠的泉水。这时便督促我用这水仔细地洗眼睛、耳朵、鼻子、脸和手，当真清爽，整个人都通体干净了似的。然后便是那讨厌的雄黄，气味刺鼻，但听说能防蛇，再想想白蛇传里的情节，便也欣然接受了。
厨房里的食物，空前的丰盛。白皮的鸡蛋，青皮的鸭蛋，大个儿的鹅蛋，精致端正的粽子，外婆说是“七八个兄弟团团坐”的大蒜竟都是可以放开肚皮吃个够的。那时的我是爱挑食的，甜糯糯的粽子顶多吃一个，白水煮蛋只吃蛋清，咸鸭蛋只吃蛋黄，大鹅蛋则只爱它特殊的大。一顿饭下来，其实也没吃多少，便兴冲冲地揣几个鸡蛋上学去了。
那一天，班里照例是有比赛的。很简单，鸡蛋碰鸡蛋，谁的破了就算输，烂鸡蛋归对方所有。揣到学校的鸡蛋，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还是很快决出了胜负。有那输得口袋空空如也的，也有赢得书包里塞不下，吃得放屁也带鸡蛋味的，呵呵。
记忆中，那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吧。我的座位就在讲台底下，所谓灯下黑的地方，又仗着年龄最小，老师偏疼，便无所忌惮地在课堂上比赛。我摸出一个鸡蛋来，看看大头里边的空儿太大，便让小头朝外，以手握住，只露出一点壳来——这样不容易碰烂。同桌是男生，手上有劲儿，拿出一个鸡蛋也不看，直接就来冲锋陷阵。只听小小的一声脆响，他的鸡蛋就光荣殉国了。虽然并不爱吃，但那赢的感觉太好，足以令人心花怒放，我忍不住忒儿的一乐。
就在那一刻，一只大手马上出现在我眼前，是老师的，他老人家不用挪步便抓了个现行。老师明察秋毫，什么也不问，直接就命令道：鸡蛋拿来！我赶紧把那个烂鸡蛋交上去。老师反应真快，接住一看，马上又命令道：你的鸡蛋！感情老师也玩过这个，知道我还“胜利”在握？可我还指着这个胜利者下课后征战沙场呢！我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嘴里嘟囔着：还要，还要，人家就这一个厉害的了！
老师是个可爱的老头，原本是板着脸的，这会儿突然撑不住，一边接一边笑着说：好，好，下课再还你！我喜出望外，马上接口道：那个烂的送给你！老师这下子放声大笑，紫赯色的脸红亮亮的，照得教室里一片光明。全班同学也都笑起来，同桌更是笑得嗝儿嗝儿的。节日的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快乐。
惆怅也是有的，是那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想想还得一年它才会再来，小小的心儿里也会犯愁：可不要让人等老了么？
待到六月六的时候，还要惆怅一回的。香布袋该取下了，从此弃置勿复道。那么美呢，怎么就不要了？五色线不但不能系了，还要专门扔到通衢大道上，任行人踩踏。在路上看见也绝对不能捡，因为它们会变成蛇，五彩的小蛇——不觉得美，只觉得怕，还有不舍：那么漂亮，干嘛要变成骇人的蛇？
年岁渐长后，惆怅越发挥之不去。粽子鸡蛋还是要吃的，传统的香囊还是要做的，节日的快乐也还有一点点，但却不再那么纯粹、自然、充溢身心了。
流光最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仿佛只是转了个身，快乐的端午就被抛在了身后，渐渐褪却残红，渐渐浅淡如烟，终而散化在岁月的风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