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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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遇见他的时候,我有种近乎绝望的胆怯。是的,那个独自坐在湖心小亭的男子,周身散发着清冷的气息。月光轻泻,湖面如镜白,我竟感到自己有些惧怕。可是在南诏,何曾有狼妖在圆月夜惧过谁?

    我偷偷地藏在岸边的草丛后,双眼警惕地盯着四周。

    含香说,近百年来,狼族在南诏的嚣张跋扈,早已惊动了天界。而大王偏在七星圆月夜前不久失踪,怕是族里有难。

    再下一个月圆,就是千年一度的七星圆月夜了,我们的王在失踪之前将圣玉交到我手上,千叮万嘱,若是他有不测,一定要待到那日继承王位。那时候我随口应允,从未想过王真的会出事。

    我摒住呼吸,看月光那头,一袭藏青长袍的男子独自举杯。一杯又一杯。

    莫非,是我多疑,那仅仅是个风流书生?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起身准备回去时,那边突然一声咳嗽。我蓦地回头,那男子右手举杯,停于唇边,头略略低着,眼眸竟死死地盯着我。

    “姑娘看了在下这么久,不打算过来坐坐,就这样回去了?”语毕,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嘴角略微扬起。诡异的弧度。

    我没有作声,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他。

    他拿出另一个杯子,倒上酒,然后两眼平视前方,做出请的手势。

    我的脚步就不由得迈了出去。

    “慕容白。”他见我坐下,双手举杯,自报了姓名。

    我没有作声。

    “你不用这样,我没有恶意。何况在南诏,会有谁是姑娘的对手?”他说着,嘴角又出现诡异的弧度,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在他一饮而尽的瞬间觉得他身上除了清冷,还有很深的孤寂。

    傻瓜,不能对敌人放松。我暗自教训自己。

    “你知道我是谁?”我开口,仍是那样看着他。

    “你最想问的难道不是我是谁么?”他微笑,我的左手开始颤抖。

    “我是西王母座下的,不过不是你的敌人。”

    “上仙没有谁会是我们的朋友。”我说,站了起来。

    慕容没有生气,也没有看我,只是转到另一头,继续喝酒。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个人一定很寂寞,因为在含香的山牢里有个被王冰封人也这样寂寞。

    他站起身,轻轻拂袖,青黄月光在他衣袖上被拨动,弹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蔓延开来。

    2。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带慕容去见含香。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么?”上南山的时候,慕容走在我身后,蓦地开口。

    自那夜相识后,为了提防他随时加害族里,我就一直跟踪着他。开始是不与他交谈,到后来偶尔会说几句话。王曾经告诉我,上仙没有一个是好的,若是他日你遇见了,一定不能跟他们多说话。你看他们都在微笑,其实是想杀你。

    我知道,在南诏,因为上古神灵的封印,狼族是强过上仙的。

    但是慕容说,他是西王母座下啊,西王母是何等的尊贵呢。

    “我都告诉了你,你不告诉我,是不是很不礼貌呢?”慕容见我不答他,笑了一声。我回过头去,看见他随意的神情。

    跟着他这么些日子,慕容只有三个表情,要么就是很轻浮地笑,就象现在,要么就是象所有上仙一样看上去伪装圣洁的表情,要么就象那次圆月夜,清冷又孤寂。我突然就想起了王冰封的那个异族女子,她一年四季都只会怔怔地望着前方。可能在她死之前,也是这样寂寞的。

    我从未见过那样孤寂的人。

    “你见了含香,不要多说话。我不管你来南诏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就你这样在南诏晃久了,长老们一定会杀了你。”我说。

    “所以你就找人保护我?”他又在笑,我感觉自己有些无力。慕容一笑,我竟然就开始心慌。

    莫非微笑也是他们的武器?

    “含香是王的妹妹,一直住在深山,我离开这段日子,她倒是可以保证你不死。”我停下脚步“你来南诏到底是做什么的?”

    慕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来看故人。”

    “那我帮你找,找到了你赶快走。”我说。

    慕容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找不到的。”

    3。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大长老说天边有异象,急急地召我回去。我连忙给在含香那里的慕容留了消息,然后便起身回了圣殿。

    一踏进圣殿,我便觉得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我站到我的位置上,大长老就带着含香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昨日观星,算到天庭近日一定会有所动作。大王偏偏失踪已久,眼看七星圆月就要到了,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啊。”他说。我盯着他的眼,只见他在说完的同时,偷偷地朝另一头看了一眼。

    殿下一片附和。

    我看着三长老也偷偷地朝另一头使眼色。那么一瞬间,我猜到他们想做什么了。

    最后一次见到王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任何繁华最后都是毁自己手里的。那时候我不明白,现在开始有些明白了。

    是的,王不在,七星圆月又要到了。只要是谁拿到了圣玉,就可以那一天法力大增,甚至凌驾西王母之上。

    他们想要篡权。

    我不禁暗自运气,握紧了拳头。我看向含香,她会不会还不知道,我看着含香怔怔地望向远方,异常得很。突然间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在我去找寻王的下落这些日子里,含香到底发生了什么。

    突然间我想起了慕容,难道,是他?

    “既然王失踪了,圣玉的下落也跟着失踪。不过近日来,我倒是打听出一些消息。”大长老说着,我渐渐地感觉到杀气开始蔓延在上空。

    “不错,圣玉已经被哥哥交给了他人,还完好无缺。”含香突然说话,我诧异地看着她。我和含香从小长大,王给我圣玉的事,我只告诉过她,难道难道我不敢往下想,我死死地盯住含香,她仰起头,一字一句地咬着字,听起来仇深似海。

    “那么圣玉在谁身上,还请交出来吧。大王失踪,王位自然是由含香小姐继承。”大长老也在一旁附和,我知道事情已经在千钧一发的地步了。虽然王说族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可是那么多长老和上将,我一人哪里是对手。

    我死了没有关系,可是王的嘱托,我怎么能辜负掉。

    “莫非你是想私吞圣玉么?竹喧。”大长老朝我看过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我不禁往后退,杀气蔓延在整个圣殿里。我看向含香,我朝她求助,可她望向远方,一脸平静。仿佛不在这个世界似的。

    三长老趁我不注意一掌朝我打过来,我防备不及,连连退了好几步。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眼里发出青绿色的光,那是狼族愤怒时的表现。

    我左一下右一下的躲着,我怎么能,怎么能对自己的同类下手。渐渐地,我便被逼到了圣殿的角落。

    “竹喧,交出圣玉,我们便留你的命。”大长老得意地说着,我看着他的嘴脸,有些狰狞地笑。

    我摇摇头,打出法术的手势。几个长老瞬间朝我补过来。我闭上眼,听见一阵清风声响,殿里瞬间就安静下来。

    我缓缓地睁开眼,看见一个衣着藏青的男子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手持竹扇,一道青光将族人逼退数尺。

    是慕容!

    我仿佛见着救星一样地,慕容侧着脸,我转过头,看见慕容第四个表情。原来上仙在作战时是这样的神情,我扶住他的右手可以感觉到慕容体内的能量在剧烈地聚集,分散,明明那么紧迫,看上去仍是悠闲。

    “站我后面。”慕容说了一句,然后竹扇一挥,我眼前出现一道强烈的光,大殿的地上出现道道裂痕。

    原来慕容那么强。我有些诧异,不经意间,我看见站在一旁的含香皱着眉头,很怨恨地盯着慕容。

    长老们见不是慕容的对手,停止了攻击。

    “竹喧,原来你勾结上仙,背叛族人。”他说着,明显地,我听见他语气里的颤抖。

    我正要开口,慕容抓住我的手。

    “在下无意冒犯,不过这人是我朋友,容不得你们伤害。”慕容说,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不过要说背叛,那还真有其人。”

    慕容说完,一拂袖就拉我飞出了圣殿。

    4。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慕容带我走了很远,远到我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南诏的境内。他在一处湖边停了下来,才将我放下,我一下子便坐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慕容走过来,递给我一块手帕。

    “含香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没有理他“你是不是对含香做了什么?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含香?”慕容说着,语气里开始透着轻蔑的感觉“你知不知道你们的王为什么会失踪?”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慕容,他仍是那样轻描淡写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他们还会追来的。”慕容说着,顿了顿“我去给你找吃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慕容便拂袖走了。

    难道慕容说的那个背叛族人的人会是含香?

    可是,王是她的哥哥啊,可是,我认识的那个含香,那么温驯。

    慕容说,在我的伤好之前,必须跟着他。

    我转过头没有理他。

    “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盯着他“难道你也对圣玉有兴趣?”

    慕容突然就笑了出来,他凑到我跟前,用竹扇指着我的额间。

    “你觉得,如果我想要,会拿不到吗?受了伤的姑娘。哈哈。”

    “你”我有些愤怒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慕容到底在想些什么。

    月亮悄然间就升了起来,我看着已经日渐变圆的月亮,心里突然就紧了下。七星圆月就快到了,可是我还没有王的任何消息。

    叹息中,我看见慕容靠在巨石旁,望着明月,又回到了初见那时的孤寂。

    其实我很想问他,他要找的故人到底是谁。可是我开不了口,我知道那一定是慕容不会告诉我的事情。

    就象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他和含香发生的一切。

    我的伤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慕容带我渐渐地往回走。他带我来到含香的山下。

    “嘘,等会不要出声,我带你看一些东西。”他说着,又是一把抓住我腾云驾雾起来。这些日子里,慕容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就随便拉着人到处飞。以前听王说上仙是很讲礼仪的,我看慕容一点礼仪都没有。

    我看着白色的云撞击在慕容的衣襟上,飘散成朦胧的雾。慕容身上有清风的气息,我被他环抱着腰,头靠在了他胸前。

    深山的景在脚下一点点略过去,我突然留念这样的时间。

    王说,千万不要跟上仙说话。我想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不知道王知道了会不会原谅我。

    “还没有查到竹喧的下落吗?”含香的小屋里,传来大长老的声音。慕容带着我偷偷藏在窗外,他捂住我的嘴,看着屋里的情形,我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他的唇,呼吸一阵急促。

    “没有,她被那个风使带走了,哪里还会有消息。”含香的声音,我看了一眼慕容,含香叫他风使?

    我知道风使的地位,那是西王母座下最强的上仙。慕容竟是风使?

    “可是马上日子就要到了,还找不到圣玉怎么办才好?”

    “不用害怕,我手上还有个王牌,那个风使一定会回来。”我看见含香的脸,浮现出我未曾见过的狰狞。我顿时害怕,我想起慕容的话。难道王真的死了?难道王真的是被含香

    “小姐说的是?”大长老的声音突然变小。

    “不错,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呢,呵呵,只要有雪女在手,不怕他不来。”

    我感到慕容抓着我的手瞬间变紧,能量在他体内迅速聚集。

    “慕容?”我轻轻叫他,他没有答我。

    过了许久,慕容才转过头来。

    “行了,我们先回去。”

    5。送君尽惆怅,复送何人归。几日同携手,一朝先拂衣。

    月圆的前一夜,慕容带我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坐下来,倒上两杯酒,然后朝我笑,伸手作请。

    “明日会是一个劫。”他说着,将杯中酒饮尽。

    我没有说话,象当初一样看着他。我看着慕容的神色比以往更决绝,突然间我的心很疼。我不是怕死,只是我不想他死。我知道我很辜负王对我的期望,可是当慕容什么都不说,而我又知道他有事的时候,我觉得我很难受。

    王失踪的时候,我只是很着急,却没有这样心疼过。

    我很想问慕容,可我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说着,又是一杯。月光清冷地泻下来,眼前这个男子让我心疼得厉害。我想起那日他拂袖弹月光的样子,星星点点的,又清冷又温暖。

    “那天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定与王母的人接触过。”慕容说“后来你走了,开始的日子相安无事,后来我撞见她与王母的人接头。”

    真的是她?

    “你们的王确实是被她杀了,他想用圣石与天界和平,而含香似乎是想出征。意见向左,便起了杀念。她知道石头在你这,她又不是你对手,只能设计说你判族。我知道了就离开了她那。”

    “你明天不要去了。这是我们族里的事。”我说。

    慕容摇摇头“可是雪女在她手上啊。”

    “雪女?”我看着慕容,他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哀怨的神情,比月光还冷。

    慕容低下头,不愿意再说的样子。

    “很多年前,我曾奉命来讨伐过你们。在南诏边境认识了她,后来我便无心讨伐。王母知道后,罚我思过。我知道那是违背天条的,后来我思了太久的过,王母心疼我,便放了我,但是也删了我的仙籍。我以为她还在南诏,可我回来她已经死了。”

    慕容说着,将酒瓶扔进湖里。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怕我再来,便趁我走了抓了她。那个山洞是上古对你们的恩泽,我进不去。我去看过她,我知道她死了,含香是想用她的遗体来要挟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很久以前王带我去见的那个同样孤寂的女子,是雪妖。是慕容的。

    原来她是属于慕容的。

    原来慕容,是属于她的。

    我转过头,突然就哭了。

    我从未见过的孤寂,我知道,那会是我从未见过的感情,以及无可超越的感情。

    “慕容。来一起喝吧。”我走过去,微笑着,把酒递给他。

    “好啊。”

    6。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我将慕容安放在花丛中,我看见南诏山谷里白蒙蒙的雾一点点蔓延到慕容的身边。我一点点向后退,慕容的影子在我眼里慢慢成为一个白点,最后消失在天地里。

    慕容不知道,圆月下南诏狼族究竟有多强的法术。

    强到,可以将他上仙沉睡数日,雷打不动。

    我拿出圣玉,站在圣殿的神像上。含香和长老们在下面窥视着,却不敢上前。一道白光划破天际,连着七星射向圆月。我举起右手,瞬间一道白光笼罩我的周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破裂,强大的能量渐渐无法被我所接受。王告诉过我,这个机缘是我们享受不起的,因为传说是传说,而事实上没有谁能承受那么大的能量。

    她最终会亡,她最终繁华只如昙花。一开即过。

    我知道我还要做什么,我要对得起那么期待我的王,我要对得起我那么牵挂的慕容。

    我一拂袖,圣殿笼罩出青白的光,我听见那么多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哀号着。我渐渐地闭上眼,将能量全部传到神像旁的冰棺里。它瞬间飞走。

    我想这样,我总算有颜面去见我的王了。

    end。

    我醒过来,好象是在南诏的山谷里,周围有浓浓的雾。我觉得头很痛,我努力回想,只记得那个叫竹喧的狼女,我记得那个女子递给我一杯酒,然后天上的月亮就更圆了。

    我站起身看见身旁立着冰棺,我思念那么多年的雪妖就在里面。我看着她的眼很心疼,我知道她就是那么孤寂地死去的。

    我转过身想要叫谁,我才发现竹喧早已不见。狼族圣殿的天空上映着七彩的光,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轻轻的撕裂地吼叫。

    我看着雪妖,我知道那个狼女做了什么。

    我突然心很疼。

    很多年前来南诏失去了雪妖,而现在她回来了,我却失去了另一个女子。

    我抬头看着圆月。

    好象竹喧的脸。

    突然,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