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中的舞蹈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2000年四月,我自武汉迁至上海。那年我14。

    很多人无法轻易识别我的年龄,我想这与我与生俱来的深沉有关。14岁,烫平顺流泻到肩膀的头发,不骄矜,不轻浮。无论在哪,第一眼,便能够看见我褐色瞳孔中,流淌出不羁桀骜的光,这道冷光,聚集千年寒气,让人无法靠近。

    于是,我在众多同学中,保持着一贯的清冷作风,如隔暗墙。事实上,亦可以说是不屑一顾。我丝毫不把这些终日沉溺于偶像剧的女孩,或,肆意挥霍青春的男孩,放在一起。我孤傲,自大,甚至自恋。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在上海没有一个朋友。

    上海的繁华,止于苍凉。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走过高耸的天桥,身边竖立无数楼层,如野草般旺盛坚韧。它们在我的视线中,以一种立体空间的姿态,变化游离。将我围剿,于是,四面楚歌,眼前是盛大如幻觉的风光,人群密密麻麻,编织蛛网。这样稠密的人群中,却无一人能够与我分享天地,顿时,强烈的寂寞,从我的心脏底部,爆裂出来。刹那,涌遍全身,奔腾不息。

    蹲下,身体萎缩成一团,背靠天桥栏杆。给自己点一根烟。

    身后依旧是与自己毫无相干的热烈喧嚣。

    我为自己的脆弱,感到悲哀。我并不是时时会感觉到寂寞的人,我始终相信,寂寞和周遭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好比一个歌手,面对台下数以万计的听众,无论彼时,他的内心多么平静,必定都会因着眼前浩大的场面而潸然泪下。

    于是,我轻轻微笑。看着升腾的烟雾,从我手腕上闪烁的珠链旁,打转并消散。如此反复。

    心生悲凉。

    这串珠链,是10岁生日那年,小野在他家门前那颗巨大杨树下给我的。我永远记得,他当时羞涩的表情。阳光自叶片缝隙,投下,打在他侧脸弯弯的睫毛上。他因为害羞,而低下眼睑,年幼的我,心中是满满的幸福。反复凝视,眼前高大的小野,心中温暖如春。我微笑,看着一颗颗圆润的珠,自我的手腕围绕成圈,完满地落在手腕中心一道2厘米的伤疤处,仿佛一个轮回。完美无缺。后来我才知道它是一个劫,我的劫难。

    那日,我踮脚,亲吻小野的侧脸。阳光余味,充斥满嘴。小野不回应,只是笑,抓着头。

    手腕感到的冰冷,那串珠链,冰凉的光线,幽幽散出。

    如今想来,或许,这串珠链,当真成了小野与我告别的信物。它戴自我伤疤处,感到彻骨的冷,仿佛身体排斥,强硬戴着,每日都需看。只因小野,我的小野。

    但是,两年后的夏天,我在家中庆祝14岁生日之时,忽听得窗外喧嚣不断。

    原先冷清的小镇,忽然沸腾,大大小小的人,来回穿梭,永不厌倦。

    下楼,穿上厚实的球鞋。拨开人群,层层深入,抵达河边那刻,全身僵硬。

    我的小野,全身湿透,脸部略有浮肿,四肢僵直,冰冷异常。

    人们纷纷议论,见到小野的母亲,颓然昏厥。人群之中,亦传出悲呛哭声。

    于是,我明白,并终于承认。小野已经离开。

    颓然无力,险些摊倒。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拖着麻木的肢体回家,见到母亲在厨房忙碌。换下鞋子,匆忙跑上房间。

    那串珠链依旧在手腕,流溢出清凉光线。我却再也无法从手腕,把它摘除。

    每时每刻,都需戴它,若它离身,必然感觉不妥,仿佛悬在半空,无法着落。

    小野,我14岁之前,一直笼罩我心中的日光,温煦,祥和。趋散堆积的阴霾潮湿。是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可他被我遗失,我又陷进黑暗。7岁之前的黑暗,无边无际,将我覆盖,重蹈覆辙。

    不久,我在自己的左手腕用一把锋利的剪刀狠狠的戳穿我白皙的肌肤。

    咔擦一声,红色的蜜糖,潺潺地涌出,喷洒在我苍白的脸上,它们是如此急迫要从我体内流出,似乎是在赶一场宴会,争先恐后。

    那次,我以为自己会死。真的。满屋的鲜血,从我的手腕,顷刻而出。并出乎意料地染红了我那条白色被单。它们如此之多,足以流成溪流。我的头埋进粘稠的血液中,渐渐失去知觉。那种感觉是美妙的,你在生死线上挣扎,开始出现许多幻觉。我看见小野在河边,为我折树上开着的花,他的样子清晰地就在眼前。

    我看见他,小心翼翼,伸手去够。但可惜,他的手太短。始终与花差了一些距离。

    于是,聪明的他很快想到了办法,这些怎么可能难到我的小野呢。他迅速地爬上树,如一只矫健的猴子。双手慢慢伸展,作展翅状,为了,保持平衡。接着,他弯下身,逐渐趴在树干上。手指伸向花朵,快要触碰到花朵的时候,身体突然踉跄。我的小野,他的脸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但很快又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安然,也许知道自己将死,于是,放下一切繁杂,归于寂静。

    我的小野

    我在一个夏日中醒来。母亲趴在白色素净床单上,神情灰暗。低着头,将双臂包裹住脸。

    我不动声色,慢慢支撑着坐起。

    我的手腕被严实的包裹,白色纱布层层缠绕。我将自己的右手伸出,那串珠链依旧闪烁。我微笑,转动手腕,珠链碰撞,细碎的声音。

    左手依然有些疼痛。头也昏沉。

    梦境与现实,仍旧分辨不清。

    自杀前,我曾看见小野。不知他当真是为我折花溺死,还是,玩耍时,不慎落入水中。但我尽可能相信第一种说法,我相信,我与小野有感应,这样强烈。

    临死前,我曾感受到小野当时的心情,放下一切希望的心情。心沉到水底,冰凉冰凉,一片静默。

    我落泪。下床,准备穿鞋。

    母亲醒了,焦急问我:“玫瑰,你要去哪?”

    我知母亲担心,心生愧疚。轻轻说:“只是想起来走走。”

    母亲坚持搀扶,我走到窗前,打开窗。

    整个小镇在我的视野中,铺陈延伸。

    医院的6楼,是这个小镇,最高的建筑。我站在6楼病房中,将这个苍凉小镇。尽收眼底。

    我的目光,旋转扫射,最终落在小野家三层楼房处。

    耳畔传来凄厉哭声,亦真亦幻。似乎回到当天,听见小野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

    我有些打晃,母亲立刻扶住我。

    我一直庆幸自己的家庭美满。父亲在小镇的邮局上班,母亲在家打理家庭,虽然生活不富裕,但自小我便感受双重爱护,比起小镇其他离异子女,我算是幸福。

    但我失去日光,并逐步隐没于黑暗。

    14岁之后,我渐渐失语,并开始沉默。不是自己想封闭自己,只是我的心智发育太快。在同学中,鹤立鸡群,独树一帜。我不轻易开口,对身边一切,淡然索然,不屑一顾。

    我在沉默中自生自灭,在最初的脆弱中,生长发育,最终从原先的茧中,伸展出绮丽翅膀。

    是的,我在强大。

    这种性情一直保留到现在。

    14岁。我与父母来上海。他们开始着手做生意,而我,开始着手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总是乱,需要时常整理。清扫出多余的记忆,将它们毫不留情地删除。

    上海于我原先生活的小镇,完全不同。这是个历史中的城市,以女神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它的柔媚,它的坚韧,它的突飞猛进,它的苍凉繁盛。都是梦中遥望的景象。

    14岁之前,我从来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来到上海。

    也许事事难料。命中注定。轮盘旋转,我只是在命运的手掌心原地踏步。

    就如同小野,无论我逃去多么遥远的地方,寂寞抑或幸福,他总会徘徊在我身边,象日光之下,骤然出现的黑色影子,即使竭力躲避,亦无法摆脱。

    小野彻底离开我生活的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死。事实上,我亦的确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如何可以死的更为迅速,更为彻绝。但每次,在不同的地点醒来,看见母亲浮肿的眼睛,心中的愧疚无限蔓延,无限扩大。心房左侧似乎总是缺失一块,扑通扑通,只有血液倒流喷涌的声音。

    在临近死亡的刹那,我于是又得以清晰的看见小野。我的小野,14岁之前,未曾跌落地狱的天使。他在接近我,轻手轻脚,无声无息,以为我没有发觉,于是,脸上有得意的笑容。我背转身体,在黑暗中,彷徨无措。身后是彻骨的寒风,小野从黑暗中仰头微笑,亦是没有声音。我有感觉,直觉告诉我,他来了。我回身,对着黑暗大叫,小野,小野。

    天空落下一片片羽毛,最终失去所有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那串珠链,在日光下,闪出冰冷的光。

    我看着它,渐渐失神。然后,泪水决堤。

    我知道小野要带我走,他是喜欢我的,但他最终把我从死亡线上拉起。自己又抛入无尽黑暗,消逝一如初来。

    我抽泣,一阵接着一阵抽搐,抱住膝盖,弯身,将自己瑟缩成一朵花苞。

    父母开始争吵,我在病房中,亲眼目睹,父亲将母亲一把推倒,拉起她的头发,挥手就打了下去。母亲尖叫,声嘶力竭,面孔迅速肿胀,泪水不可抑制,头抵墙壁,哽咽至失控。

    我无能为力,沉默观望,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只是觉得惊心和寒冷。14岁之前,我引以为傲的家庭,在我面前逐渐破碎,我丝毫不怀疑,有一天,父母走上离异道路。

    父亲摔门,拂袖离去。医院护士,闻声而来,一个个在病房门口,顾盼张望。

    母亲站起,拼命擦拭眼眶。衣衫早已不成样子,但她依旧故作无事,理着衣角。走到我的床前,努力地努起嘴巴,拧成一个微笑,凄冷的样子。

    我的泪水再次夺眶。

    如此反复几次,我开始疲倦。关上门,把自己置于黑暗,对着墙壁和窗外深邃黑暗,凝望小野若隐若现的身影。

    小野,总是那样小心翼翼。象一只可爱的小鸽子。他从敞开的窗户外,走下来,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瞳孔。

    我摇晃着手上的珠链,仿若一种暗示。接着,信步而上,拥抱小野。

    我看见小野微笑,漂亮的弧度,他伸开双手,我们相拥。

    但最终,我抱住的只有风。

    我的小野,再次消失。

    我怅然若失地伫立,心渐渐硬结,冰层冻结,开始下雪。

    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从医院一直蔓延到家中,事情有大有小,我却始终不知根源在何处。

    但这有什么呢?至少我还有小野,我这样想,虽然明知牵强。

    我娴熟地点燃烟,猛吸一口。晕眩。

    父亲的事业,如日终天。大大小小的应酬,络绎不绝。

    母亲待在家,日渐消沉。每日三餐,饭后,依然不肯收拾碗筷,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我知她在等父亲,纵然争吵时候,你我互不相让,恨不得杀死对方。

    但他们之间,仍旧有爱。纯真,热烈的爱。

    我开始向往这种日子,和心爱的人相守,柴米油盐,平平凡凡,只要在一起就好。

    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到来。我爱上小野,自12岁至今,尽管,我处在懵懂阶段,无法分辨喜欢和爱之间的差距,但强烈的占有欲和渴望,占据我全部的思想。

    于是,我相信我爱小野,并且深信不疑。

    父亲消失了一个星期。我后来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母亲做完饭菜,每天每夜,睁着眼睛,泪眼婆娑的,等着父亲归来。等着铁门在黑夜,一刹那拉开,灰尘洋洋洒洒,父亲出现在门口。

    但他消失,不知去向。

    一个星期后,他回来。母亲僵直的坐在饭桌前,目光停留在铁门班驳掉落的油漆上。看见男人推门而入,脸上并未显现欢愉或者生气。只是沉默几秒,回过神,端着饭菜走去厨房,一边温和的说,你回来拉,我这就去热菜。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见父亲面上掠过短暂的感动,泪水盈眶,又被抑制下去。

    四周出奇的平静。

    突然,厨房里发出一阵劈啪声。碗碟一个接着一个掉落,在洁白瓷砖上,盛开无数花朵。

    红色芬芳的液体,自母亲的手腕,源源不断。

    我抱住头,发疯的尖叫。本能地又跑上去,扶起孱弱的母亲。手腕处,疼痛不堪,仿佛又回到当天自杀,剪刀在手腕摩擦,喀擦一声,经脉尽断。

    那种疼痛,渗入骨髓。

    兵荒马乱,失魂落魄。我在一阵手忙脚乱中,看见小野站在角落里哭泣。

    父亲扛起母亲,飞快往楼下冲。我迟疑地站在门口,看他们迅速淹没于楼道,折过身,目光扫射,小野已经不知去向。

    头忽然异常疼痛,我回屋,未脱下衣服,已经入睡。

    梦见小野,他站在那颗巨大杨树下,穿着当年一样的衣服,表情羞涩可爱。

    碎碎的头发,层次清晰。舒缓的微笑,细薄的嘴唇,扬起一道优美曲线。

    他说,玫瑰,你还戴着这串珠链?

    我落泪:“一直带着。”

    小野笑了笑,又说:“我要走了,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生活里。”

    我说:“为什么?我想跟你在一起。”

    小野一个箭步,从我身前,跨至身旁:“玫瑰,你会知道的,但请相信,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越来越疑惑,一头雾水。回过头,身旁身后,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面前的高大杨树,从叶尖开始层层枯萎,最终也变成一团烟雾,飞扬在我面前,消散流失。

    脑中,顿时,一阵空白。璇即,是铺天盖地的空虚。如一个离开母体的魂魄,无所依傍。

    凌晨起来,头昏脑涨。走出房间,看见父亲坐在客厅,单手支撑头部,困乏的样子。

    走过他身边,手碰椅子,扬手,不小心打翻一个盛满开水的玻璃杯。

    杯水倾覆,又一阵破碎。噼里啪啦。支离破碎。

    父亲猛的一怔,用力地睁开眼,惊魂未定,看见是我,方才呼出一口气。

    他揉了揉眼睛,语气郑重地说,玫瑰,有件事,必须要跟你说。

    父亲第一次,如此严肃地与我谈话。我忐忑,推开一张椅子,坐了下去,心中无底。

    他看了看我,似乎很难开口,咳嗽了几次,仿佛做了很大的努力之后,终于艰难地开口:“这都是我做的孽,只怪当年,年少无知。”

    握紧拳头,又说:“小野,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他母亲16年前生下的孩子。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小野死后,他的母亲来找过我,我知道这件事后,也非常惊讶,甚至不敢相信,为了逃避,我带着你们举家搬来上海,但她怎么会放过我,我消失的一个星期,去了次武汉。”

    我怔住。

    “你母亲,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其实,我何尝不是呢?玫瑰,原谅我,好么?。”他带着哭腔。

    这么说,小野该是我的哥哥。这怎么可以呢?小野,童年,我们曾许下婚约的,你是爱我的,我也这样炽烈的爱着你,如今,你离开人世,我亦不在乎,宁愿为你保持青春,只求每日,在梦中,与你相间,哪怕一面,可是,小野,你知道么?这个真相,它完完全全扯段了我与你再一起的任何可能。

    我落泪,止不住。四周突然丧失了一切声音,父亲的嘴角仍在蠕动,我却再听不见一丝声响。

    挥手给了父亲,一记耳光。手心滚烫,拉开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夜色。

    上海的夜晚,周遭,依旧是人声鼎沸,光影绰绰。我在人群纷涌中,如一只野兽,发狂似的咆哮,奔跑。心脏剧烈跳动,我听见它起伏的声音。血液是永不停息的泉水,清冽地流过我的肢体。在我停下,大口喘气的刹那,突然冰冻,硬结。冰冷刺骨,失去知觉,纷拥而至的泉水,红色搏动,蜿蜒成一片澄澈的天空。

    在苏州河的边,我又看见小野。他背对着我,蹲在河岸边,玩弄手中的石子。

    虽然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可以确认那就是我的小野。

    于是,我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双手环抱,他的背脊。

    小野,不回头,依旧兀自玩耍。我贴着他温热的背,泪水滑落,融进他滚烫的皮肤中。

    之后,他终于轻轻地说,玫瑰,我们走吧。

    如释重负,似乎解脱。

    我笑,将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点了点头。

    小野,站起。我将手伸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四周安静得出奇,原本热闹的景象,瞬间成空,身边,空旷如野,视线之内,空无一人。

    小野的手,那么温暖,如同日光照耀,从头顶顺畅而下的暖流。心中所有,冰山和寒气,在这光线下,顷刻碎裂,融化。

    小野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入平静的水面。水没有我想象的寒冷,甚至,有一丝温暖。

    我依靠着小野,日渐壮实的肩膀,在水面之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日光照耀的第二天,不知谁会发现我留在水面上,漂浮不定的那一条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