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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空寂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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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

    许多年以后,他看到她站在初晨的风中,微笑,然后浪漫舒展,肆意的短发在金色的晨曦下跳动,格子衬衫轻快地飘起,温馨如梦。这不是第一次看她笑,亦不是最后一次,但是他心慌得不知所措。

    你爱我吗?她棕色的眼瞳跳动,在她与他之间划出一道虹。这种纯净与真诚,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却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许多年以后,竟不能重复那些天天挂在嘴边的情话。是天变地变,还是她变了,又或者,是自己。

    他爱她吗?他终究无从回答。

    002

    他是白小山,中文系,不是才子,但会背几首缠绵悱恻的诗;她姓郎,叫郎兰,念的是普通的教育学,喜爱阅读,总是与他坐在四楼阅览室的同一排。那时的他还没注意到郎兰,因为,他活在许多女生拥抱里。

    白小山不胖,体型更不像山,倒像报刊亭前那棵白杨,秀颀安静,情怀悠然。郎兰不出众,但是绝不是要靠脂粉才吸引人的女子,二十二岁的她,有一头全校闻名的长发,飞逸在清澈的空气里,像女神的背景。

    那时候,她比他大三岁,却只比他高一届,作为学姐。他的宿舍就对着她的窗口,不用任何仪器,就可看清她梳理长发的样子。

    他家很有钱,她家却很贫穷得要靠一片竹林度日。因为富有,很多人围绕着他,加上他打扮得体,有如众星捧月;因为贫穷,很多人伸出援助之手帮她,因为她眼神明亮笑容单纯,百花丛中,招摇若仙。

    他们是平静地相识,学生会事务的交涉上,去食堂的路上,排球的训练场上,还有,四楼阅览室靠窗的那排座位上,白小山不否认那是缘份,但却执着于她的卑微与寒苦。渐渐地,他跟她搭上了话,却始终淡淡,交情如水。她的笑容感染着周围的一切,有她的地方,如种下了片阳光。神奇的女生,热闹的眼神,飘逸的长发,还有,永恒的纯真。

    十月文化艺术节选角,他要演黄世仁,众人喧嚣着把女生往他身上推,刺鼻的香水味让他感到眩晕,他似乎闻出那是法国香水最新配方,却总觉得远不及郎兰身上的白芍香。他在混乱中猛然指了指抱着报纸经过的郎兰,大声说,就她,叫她演喜儿。

    众人惊叹,真像。生动的长发,坚强的笑容。

    她抱着报纸,要去派发,这样的兼职,她一周总有五六次。

    白小山把她拉了过来,说,就你,这次文化艺术节的话剧,你当女主角。

    郎兰抬头,笑着说,不要,我手上事情很多,也很忙。仿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白小山莫名其妙就急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报纸,大声说,事情再多可以推一推,我们按时间付钱。

    郎兰就大声地笑起来,说,活动经费不是这么用的,笨蛋,赶鸭子上架,我就卖你一个人情。

    她亦知道白小山在她身边出没了很长时间。

    003

    仿佛不经意就爱上了。平淡的交情,在白小山与郎兰之间酝酿出别种的滋味。几乎是完完整整的流星花园个人版。贵公子的生活,充分展露在郎兰的面前,如同另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在她的眼下绽放光彩。所有的奢华,在她的意识里拔地而起。

    白小山像求追每一个女生的时候一样,不停地送东西,elle的时装,米奇的钱包,羽西的全套化妆品,迪士尼限量发售的毛娃娃他挥金如土,似乎有点忘我。而郎兰总是顺从地接受,把漂亮的礼物放进储物柜里。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开怀,如一朵长盛不败的花。脸上的温柔与惊喜,不曾多,也不曾少。

    她依旧兼职,派发三十元一天的报纸与传单,坐很久的公交车做二十元一小时的家教,拿九十元一个月的勤工俭学补助。一切都安然。她婉转的发稍有流光飞舞,天然的清香挥散在运动场上;她依旧每夜长跑,并不担心以后是否会变粗腿;她依旧穿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和宽大的老式牛仔裤;她的钱总是随随便便地放进背包,反正不多,也不用那么贵的钱包:她的一切都没有变,鲜活地生存着,像一片永不低头的野草。

    他起初淡然,然后心痛,最后到了愤愤不平。他所作的一切,就像是徒劳,到了某一天,他发现他已不知要送给她什么好。

    幸好,她不曾离开,每天仍走相同的路线回宿舍,在规定的时间打开水,在没课的时候去阅览室,依旧,只坐在平常的位置。隔着白木桌子,他隐隐闻到白芍香。

    她有时候会叫他一起回宿舍,有时候招呼也不打就匆匆走掉,一切如常。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身边的女生都可以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白小山,中文系的白小山。

    他冥想着自己牵着郎兰的手,徜徉在新鲜的阳光下,她站在初晨的风中,微笑,然后浪漫舒展,浅笑地问他,你爱我吗?

    爱。非常爱。非常非常爱。白小山走在林荫道上不自觉地笑,还笑出声来。

    想娶灰姑娘的王子,有的是觉悟与昂扬的斗志。直到王子看见另一国的国王。

    白小山忽然之间就被忽略了,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与郎兰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暧昧。郎兰的身边,多了一个高瘦戴眼镜的男孩子,跟她是同一级,模样厚道而老沉。印象中的男生,总是在春秋两季错落的光阴里,于白色衬衣的领露出口蓝色棉毛衫。那蓝色已经过时,还沾满了灰土的旧痕,不规则的绒团从未细心处理过,看起来,不修边幅,且沮丧。

    但于白小山看来,那才是皇帝的新装。那件白色的劣质衬衫突然跳入他的眼帘时,差点以为这就是天马宝衣,金钢不坏。

    总是恨自己出手太晚,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只得心酸酸地,看郎兰与那个高瘦的男子并肩流连,渐行渐远。

    004

    白小山在红尘里滚了一身泥,恍然中,又回到了原地。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富小子,挥霍着金钱与生命的诚实。身边有很多很多人,却一个一个在他眼底淡去。只有郎兰那头悠长的头发,扎着鲜红的红头绳,在记忆的轩窗里跳个不停。于是,酒醉里,有了在排球场上飞扬的郎兰,有了在校园里行色匆匆的郎兰,有了在窗书馆里抱着厚厚的读记本奋笔疾书的郎兰。他仍然漫不经心地撒落家庭的财富,但是已经没有了灵魂。

    有女生过来收拾桌上残留的秽物,流泻着青辉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白小山眼底迷惘,身体摇晃。他所记起的,是两个月没看见郎兰了,这两个月,他没去阅览室,没去球场,没有开窗,这么热的天,他还拉上了厚实的窗帘。两个月了。

    朋友们微醺地起来告别,把他扔在长长的皮沙发上。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郎兰,语声轻狂,但是嘹亮。人影使劲摇晃,他看不清人影,也看不见时间。

    郎兰啊,是教育系的系花吧?怎么样怎么样?她很听话吧?语焉不详,但是气氛古怪。

    有男生啐了一口,似在鄙夷,她啊,不就那样,人穷还装清高,我只是玩玩她,她还真以为找到了同类。

    白小山想坐起来,却直直从沙发上掉下,发出一声闷响。说话的男生走过来,踢了他一脚,恨恨地说,喂,喝不下就别喝那么多,死在这里多难看。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却可以看见那白色衬衣下下贱的蓝。这点蓝,让白小山血脉贲涨,面色发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窜了起来,一拳打在高瘦男子的脸上。落手之处,听到了鼻梁折断的声音。

    本来快打烊的酒吧,突然喧闹起来。白小山跟高瘦男子扭打在一起,男子想挣脱,却被他满脸酒气的脸吓住了。然后,高瘦男子一拳一拳,全打在了白小山漂亮的鼻梁上。报复。

    快天亮的时候,烂醉如泥的白小山被人丢在了马路上。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切切地握着他的手,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却流失了光泽。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他脸上。他感觉得到。

    白小山那天很想说,郎兰,我爱你。于是,他说了。

    005

    然后。

    然后,郎兰就成了白小山的女朋友。

    再然后,郎兰要毕业了。白小山也搬出了校舍着手再升学。一切流逝的,拥有的,在时光的荏苒中变得沉重起来。郎兰在奔波中消瘦了,皮肤渐渐失去了水分,惶然中,如同一朵花正在枯萎。

    兰,你不用那么辛苦。有我,就有你的一切。白小山总是这么说。

    然而,郎兰只是摇头。有他,是不够的。

    终于用上了,elle的职业时装,羽西的化妆品,米奇的钱包,白小山的一切。但是郎兰的笑容却沉静了,有时候挂着愁容,像秋山一座。

    日夜交替,年华奔流。郎兰比以前更执着。

    兰,我们不缺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用那样去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家里境况不好,但是如今不同了白小山絮絮而言。

    有什么不同?郎兰侧过冰冷的脸。白小山居然答不出。

    你还爱我吗?她勉强微笑,目光铿然。白小山的喉咙一下子堵住了。爱她,就要给她自由,这样,要怎么说?

    于是,沉默良久。郎兰说,还记不记得阅览室里隔着我们的白木桌子,那像一条银河。

    这是结局。

    006

    许多年以后,她已把长发剪短,稀稀落落,干练非常。她从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女子,目标明确,头脑清晰,心地善良。

    许多年以后,他终于遗失了那句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