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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生长情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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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着你,总是不敢同你说话!说这话时的陈欣已是同李凯处得很熟以后了。

    那是一个停电的六月的晚上,外面吹着雨后习习的凉风,摇动了杨树宽阔的叶片在飒飒的颤抖。陈欣的写字桌上正燃了一只通红的蜡烛在那里熠熠的放射出暖人的光来。

    每回停电时节,陈欣的桌子上总是点燃了这样的一只红烛。这是姑娘们普遍的一种偏爱呢?还是陈欣自己的一种偏爱?李凯分辨不出。他曾经有过一次向陈欣询问的勇气,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这成了他经常斜躺在被子上寂寞地吸了烟沉思默想时猜不透的谜。

    其时,李凯正坐在桌前的椅子里翻了一本书同陈欣说话。李凯进门的时候,那本书是举在陈欣的手掌里的。陈欣是斜依了被子躺在床上的。当听到动劲儿的陈欣将书从脸上拿开时,李凯看到一副倦懒的神情无遮拦的显在陈欣的脸上。陈欣用虚弱的嗓音向李凯解释说她正病着很不舒服,叫他别介意她那么躺了。李凯说你就那么躺着吧,听你说话就好象力气要用完了似的。

    李凯是第一次见到陈欣表现出这样一副软软的神情。往日的陈欣如一只欢奔乱跳的麻雀。那两排莹白的牙齿也总是显露在那张棱角分明的红唇之间。这在李凯的心里升腾出一种新的感觉。暗自庆幸今天鼓足勇气走进了她的屋来。

    现在,陈欣是依然那样如李凯初进来似的斜躺了。

    李凯问陈欣为什么见了他总不敢同他说话?

    陈欣那双秀美的眼睛就活泼的动作起来,直射出两道温热的光来游动在李凯的脸上。笑了说,你总也不见笑的,阴森森的,让人害怕。

    阴森森的,你用这样的一个词来形容我!我真有那么可怕吗?李凯说。心里却回忆起好几位用这个词或类似于这个词来形容他的人,她们全是如陈欣一样年纪的女孩子。后来都与他相处的很熟。

    你记着我第一次同你说话是什么时候吗?陈欣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使李凯颇费神思。

    往回想想,陈欣应该是在李丽走后的第二个星期带了铺盖住进这间屋子的。李丽是这所被本县教育系统戏称为“西伯利亚中学”的音乐教师。陈欣是来接李丽留下的工作的。

    但李凯想不出怎么就同陈欣说起话来了。只有那天陈欣出来进去清扫卫生的身影还能浮现在他的眼前。陈欣那天穿的那件桃粉的夹克衫给李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件洗得有点褪色的夹克衫。所以,陈欣最初给李凯留下了一个朴实的形象。陈欣穿那样的一件夹克衫是习惯的朴素,还是为清扫卫生作为工作服而穿了的,李凯并没有做深入的思想。一个人初次来新单位上班,穿得干净、整洁、新鲜、艳丽是很平常的事儿,但陈欣却没有给李凯留下一个刻意打扮的形象,这或许是李凯后来愿意与陈欣接触的原因吧。

    因为当时有一个大个子的男青年同陈欣一起收拾屋子,李凯便没有专心留意即将成为他的隔壁的陈欣的脸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心里只是缠绕着这样的一句话:什么事都不愁没人做!

    当第二天李凯在教室的拐角蓦然与陈欣相遇,看到陈欣那灿然的一笑时,他的心怦怦的急跳了那么几下,身体里起了酷夏喝了口冰水的畅快。

    随后的日子,那大个子的男青年两三日必来李凯隔壁陈欣的房间里坐去,直到很晚才离开。从知情的同事那儿知道,他们是正恋爱着的一对儿。

    李凯摇摇头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陈欣嘻嘻的笑了几声,那神色仿佛回忆起特别可笑的情景一般。到后,用手捂了嘴才将那一朵灿烂的笑脸停住了说,你忘了?是我来的第二个星期日,天快黑的时候。你们的屋里都亮起了灯,可是我屋里的开关坏了,怎么也弄不着。我是最怕黑了,若着是老也不着该怎么办呢?我出来看看,就你站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一动不动看着前面发愣。我想叫你给弄弄,看你的脸那么冷冰冰的,一副没有同情心的模样,张口怕也会拒绝。我出来进去了好几回,动劲儿挺大,你居然连头都没回一下。我还故意地敞开了门啪啪的按开关,大声的故意叹了几声气,还干咳了好几声,硬是没能引起你的注意。后来是天一阵一阵的要黑下去了。我只好放了胆子同你说话了,说话前我还专门清了清嗓子,说话时我的心都在发抖。没想到一说你竟马上同意了。

    那是一个霞光烂漫的黄昏,天上厚积的云块被落日的余辉涂成色彩斑斓的风景,院儿里那几棵高大的杨柳的枝头也是辉煌一片。李凯的心里正满积着流放者似的郁闷。

    李凯只比陈欣早半年来到这所学校,在李凯以前所呆的那个县城郊区学校,由于5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五个年轻人结伙不上课,去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事情最终得到解决,教师们从拮据和困窘中解脱出来。到下一学期开学的时候,这五个年轻人分别接到调令,他们被调到离县城最远的五个乡中学。他们去找有关部门,回答是工作的需要。原来学校的教师也并无一人出来支持他们回复原来的工作。力量的微薄使他们性格中的那种冲动和激情渐渐消散,人也就各自散去了。有两对儿年轻的夫妇因此成了牛郎和织女。李凯也就随之来到这所两天才通一趟班车的西伯利亚中学。

    你这人真有意思!陈欣用这句话结束了她对第一次与李凯说话经过的陈述后,就笑望了李凯,那神气仿佛在看一件很有趣的玩物。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应该是你,为转启动器,居然会从凳子上几乎摔下来。李凯望了陈欣依然笑个不停的模样说。

    想起来不知你有多坏!陈欣将李凯扶在床头的手使劲拍打了一下,脸上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横了李凯一眼,即刻又冰消瓦解的嘻笑了。

    那日,天已经是完全的走进黑暗中去了。李凯没有开灯,手里燃了一只烟斜躺在被子上享受黑暗缠绕的的舒坦。听隔壁传来的琴声和时断时续和着琴声唱出的一两句歌词。直到升起的月亮的青辉从没拉窗帘的窗子弥漫进来。可以分辨出办公桌上书本的轮廓来了。连着好几个晚上了,李凯这样的抽着烟,这样静静的聆听隔壁传来的琴声和唱声,直到瞌睡将他征服。最多重复的是一首题名为写不完的爱的歌子和曲子。老也不断的琴声使李凯注意到大个子的年轻人已中断了晚间来隔壁坐着的习惯。

    忽然的,令人舒畅的琴声不响了,随后传来了隔壁的开门声。接着有两声干咳和一阵子沉默的寂静。一会儿,陈欣的身影出现在李凯的窗外,使劲儿敲了玻璃喊李凯的名字。李凯问什么事儿?陈欣说灯管又不着了。李凯随陈欣进了屋按按开关,看不出有毛病的样子。李凯问陈欣是不是刚刚自己熄的,陈欣说开始就没按着。李凯问陈欣没灯是怎么弹琴的?陈欣说先有一截蜡的,后来燃尽了就放在窗前的月亮底下弹的。

    李凯用陈欣递过来的手电筒照了灯管告诉她可能是启动器的毛病,转一下就能着,这事儿她自己是完全可以做的。陈欣疑惑着望了李凯说,那上面电不着吗?李凯说,电不着的。说完李凯拉过一只凳子踩上去给陈欣做示范。下来后,李凯让陈欣站上去试试。陈欣站上了凳子说,你先把灯关了,我怕电。李凯说开着也没关系的。陈欣举着双手晃来晃去不敢去抓启动器,坚持要李凯把灯关了。李凯就把灯关了,用手电筒给陈欣照着了灯管。看了陈欣因害怕而缩手缩脚的模样,李凯忽然的萌生了一个与陈欣开玩笑的念头出来。

    看着陈欣小心奕奕的捏着了启动器,同样小心奕奕的将启动器转了一下,低头问李凯行不行。李凯说不行,你再转转。乘陈欣凝神再转的时候,李凯悄悄将手伸到开关上按了下去。随了启动器的红灯一闪,李凯放大了嗓子喊了声,看电!

    陈欣在灯管的闪动声中吓得猛一抽手,惊叫了那么一声,脚下却站立不稳,整个身子晃荡起来了。凳子向后倒去,在慌乱中陈欣从前跳下,没站稳,眼看是要仆倒在地了。李凯急忙趋步伸手来拦,将陈欣扶住了,总算没有跌倒下去。但陈欣的身子还是因惯性而撞进了李凯的怀里。李凯感到自己的手里抓着了软软的一团,慌急中竟然将手触在了陈欣的胸上。赶忙缩手时,陈欣的小拳头已如雨点般的落到李凯的胸上和胳膊上。口里连续地只说着一句话,你这人怎么这么坏!眼里分明有了晶莹的泪光在灯光下闪烁着了。李欣想说这只是个玩笑,用不着害怕的。但陈欣已三把两把地将李凯推出了屋门,咣的一声把门关紧了,并插上了插销。

    那日的整个晚上,李凯没再听到陈欣的唱声,琴声是他回屋不久以后就响了起来的。只是那琴所弹出的曲子总是不停的在变换,李凯怎么也没能听到一支完整的曲子。他那拿惯了烟的左手老觉着是有一团绵软的东西留在上面,弄得他心烦意乱,很晚不能入睡。

    你是在练习朗读吗?刚才我在外面的时候好象听你在读。李凯翻动了手里的书说。

    我的普通话说的不好,有些字的音老也读不准。以前学音乐时,班里的同学总笑我。那天听你读高尔基的海燕,觉着真就同广播上的一样,老师和同学们也都这么说。你现在能给我读一段儿吗?听你读时的感觉真好!行吗?听了陈欣因在病中无力而虚弱地说出的这个话,心里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颤动。

    那是在初三毕业考试后的联欢会上。陈欣承担了组织和主持工作,她一定要大病初愈的李凯出一个节目以支持她的工作。因为病中倍受了陈欣照顾的李凯,不好推托而使陈欣失望,便在那个下午朗读了课本上的那篇海燕。李凯在那一刻如愿的听到了他朗读时的寂静和寂静后的雷鸣般的掌声。在那以前他只想缩起脖子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想既不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打扰自己地消磨时光。读点书来忘却,吸点烟来麻醉,喝点酒来沉睡。就象心如死灰的西伯利亚的流放者那样地生活下去。但他终是没能越过陈欣的鼓惑。他想是那场病所作的怪吗?

    是早晨上操的时候,学生们围了操场跑步,几个老师在玩篮球,当李凯蹬了两步半要把球送入篮圈儿时,另一位老师跳起来抢球。李凯的身子一转,球送进了篮圈儿。不想在他身子着地时,脚踩在不知是谁前一天在篮球场上扔铅球时砸下的一个坑里。听见一声撕裂的声响。他蹲下去,脚扭伤了。

    李凯拐了腿,慢慢挪回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看着脚如蒸上锅的面团似的膨胀起来,好象要撑破了似的青紫着。到想下地找东西时,才知道不扶着或是单腿跳了是挪不了步的。消息马上传播开来,好些老师借了没课的时候进来看,赏鉴一番,出了一些治疗的主意也各自散去。

    由于走路的样子实在难看而又行动困难,中午李凯没有去食堂吃饭。陈欣是在吃饭的时候知道李凯扭了脚的事儿。吃了饭她没进自己的屋子,而是直接进了李凯的屋子。对李凯的脚她只看了一眼就再不敢将眼光投过来。说了两句话便很慷慨的要帮李凯到食堂端饭。端回饭,李凯吃着时,陈欣又问李凯需要什么药,她可以帮着买。随后就到公社的卫生院买药去了。除了李凯所要的两种药外,又依医生的推荐多买了两种回来。以后的一个星期,李凯的两顿饭全由陈欣帮着端来,又将空碗端回食堂。

    在这一个星期里,李凯知道陈欣的家是住在学校南面的一个村子里。父亲原来是一位民办教师,多年得不到转正,凭着自己会拉二胡,会吹唢呐,找来了一帮子人组建了个鼓匠队,四外转着给人家超度亡灵来维持生活。母亲在家领了两个初中毕业的儿子种承包的那几亩地。由于从小从父亲那儿学会了拉二胡,吹唢呐,陈欣初中毕业就考了地区艺校,毕业后回来教音乐。

    李凯从书中挑了一段读起来。一面读一面不住地抬头望桌前墙上靠着的那面本应该挂在墙上的大镜子。从镜子里,他看得见他自己,看得见桌上红的蜡烛,看得见被蜡烛照出的后面白的墙壁,也看得见陈欣侧了的半张脸。除了他自己的那张脸被灯光照得分明外,其他的都仿佛蒙了层纱似的。

    在他的舒缓的朗读中间,是凝固的静。李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们一家人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熬夜的情景。五岁的他和八岁的姐姐在那盘大坑上爬来爬去的笑着、闹着。奶奶盘腿坐在窗前的热坑头上,呼噜呼噜如猫似的吞吐着嗓子里的那口毯。忽然,李凯的注意力被奶奶的说话声吸引过去,他分明听见奶奶说有几个刚烧熟的山药,叫他拿来吃。听到有烧山药,他的口里立刻弥满了烧山药的浓香。那香味浓浓的在他的身体里蒸腾着,迷乱了他的神经。他在奶奶胡言乱语的指点下和一家人的笑声中爬到后坑,翻起坑席寻找着,翻起被子寻找着,翻起枕头寻找着,在地下盛煤的盆子里寻找着,在奶奶盘起的腿下寻找着,可是哪儿也没找到那几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烧山药。最后他确信是在奶奶那攥着的圆鼓鼓的拳头里,他还没见过谁的拳头攥起来有那么大、那么圆。若不是里面藏了又大又软的烧山药,怎么也不会有那样的一双手。他象贪婪的寻金者发现宝藏般狂热地扑向那双神秘莫测的手,用手掰,用牙啃,但那双手怎么也不肯张开。忽然间,他停止了吵闹,惊愕的睁大了双眼,他的手里蓦然感到象在捏一个没放蒸发剂的馒头,又象捏一团硬泥。放开手,分明看见那双手上留下他的手指的深坑,那坑里散发出青绿的光来。他向后退去,直到后炕冰冷的墙上。一家人在为他的行为笑着。一种特别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心里。众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见。但最后一句话他听见了。那句是:你奶奶会死吗?他不加犹豫地说:会的!什么时候死呢?明天八点。说完一阵瞌睡袭上来,他歪倒在炕上睡着了。第二天,他被一阵阵杂乱的声晌惊醒。睁开眼,只见姐姐立在窗前,望着外面。他爬过去,站在姐姐的身边问:你看什么呢?姐姐说:奶奶死了。说完,姐姐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搂紧了他,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漫上心来。

    你有多高?李凯刚刚读完,陈欣忽然的这样问。李凯笑着了说,比你高点儿。陈欣说,我怎么看你不如我高的。李凯说,男人看着不如女人显个儿,其实我比你要高的多。陈欣说,我不信。李凯说,不信下来比比就清楚了。陈欣果然就下了地来和李凯比个儿。走过来站在李凯的旁边。俩人从镜子里看。李凯说,看清楚了吗?我至少要比你高二寸。陈欣说,我若穿了高跟鞋就比你高了。俩人都从镜子里望了对方笑。镜框圈出的两人站着的模样,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照像。李凯忽然的把靠着陈欣的那只胳膊抬起来,搭在陈欣的肩上。陈欣不动,笑望了镜子中的两人的图像。李凯感觉到陈欣的身子贴紧了自己,一转身,另一只手也随之伸到陈欣的后背。李凯听到陈欣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桌上的蜡烛倒下去熄灭了。一双手紧紧地圈住了李凯的后腰。

    半个月以后,学校放假了。到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李凯没有来上班。据说他到大城市打工去了。陈欣依然在上班。第二年,她同乡政府的一位秘书结婚了